第十章 月下水 水中月

(一)

楚留香喜歡笑。

他不但喜歡自己笑,也喜歡聽別人笑,看別人笑。因為他總認為笑不但能令自己精神振奮,也能令別人快樂歡愉。

就是最醜陋的人,臉上若有了從心底發出的笑容,看起來也會顯得容光煥發,可愛的多。

就算是世上最美妙的音樂,也比不上真誠的笑聲那麼樣能令人鼓舞振奮。

現在楚留香聽到的這笑聲,本身就的確比音樂更悅耳動聽。

可是楚留香現在聽到這笑聲,卻好像突然被人抽了一鞭子。

他聽得出這正是張潔潔的笑聲。

(二)

楚留香絕不會跌進一個大水盆裏……除了洗澡的時候外,他絕不會像這樣「噗通」一下子,跌進了一個大水盆裏。

無論從什麼地方跳下都不會。

他就算是從很高的地方跳下來,就算不知道下面有一大盆水在等著他,也絕不會真的跌進去。

「楚留香的輕功無雙」,這句話,並不是胡說八道的。

可是他現在卻的的確確是「噗通」一下子就跌進了這水盆裏。只因為他剛準備換氣的時候,就忽然聽到了張潔潔的笑聲。

一聽到張潔潔的笑聲,他準備要換的那口氣,就好像忽然被人抽掉了。

水很冷,居然還帶著種梔子花的味道。

楚留香的火氣卻已大得足足可以將這盆水燒沸。

他並不是個開不起玩笑的人,若在平時,遇著了這種事,他一定會笑得比誰都厲害。

但現在他的心裡卻實在不適於開玩笑。

無論誰若剛被人糊裏糊塗的送去做替死鬼,又被同一個人送進一盆冷水裏,他若還沒有火氣,那才真的是怪事。

張潔潔笑得好開心。

楚留香索性坐了下來,坐在冷水裏。

他坐下來之後,才轉頭去看張潔潔,彷彿生怕自己看到她之後會氣得爆炸。

他看到了張潔潔。他沒有爆炸。

忽然間,他也笑了。

※※※

無論你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看到張潔潔,她總是整整齊齊,乾乾淨淨的樣子,就好像一枚剛剝開的硬殼果。

但這次她看來卻像是一隻落湯雞。

她從頭到腳都是濕淋淋的,居然也坐在一個大水盆裏。正用手掬著水,往自己頭上淋,一面吃吃的笑道:「好涼快喲,好涼快,你若能在附近八百里地裏,找到一個比這裡更涼快的地方,我就佩服你。」

楚留香大笑道:「我找不著。」

他本來不想笑的,連一點笑的意思都沒有。

但現在他笑得卻好像比張潔潔還開心。

張潔潔笑道:「你若猜得出這兩個水盆是怎麼弄來的,我也佩服你。」

楚留香道:「我猜不出。」

根本就不想猜。

張潔潔做的事,本來就是誰都料不到,誰都猜不出的。

你就算打破頭也猜不出。

她瞪著眼,笑得連眼淚都快流了下來,那雙新月般的小眼睛,看起來就更可愛。

楚留香看著她的眼睛,忽然跳了起來,跳進她那個水盆裏。

張潔潔嬌笑著,用力去推他,喘息著道:「不行,不許你到這裡來,我們一個人一個水盆,誰也不許搶別人的。」

楚留香笑道:「我偏要來,我那個水盆沒有你這個好。」

張潔潔道:「誰說的?」

楚留香道:「我說的……你這盆水比我那盆香。」

張潔潔吃吃笑道:「我剛在這裡面洗過腳,你喜歡聞我的洗腳水?」

她還用力推楚留香。

楚留香硬是賴著不走,她推也推不動。忽然間,她的手好像已發軟了,全身都發軟了。

她整個人就倒進楚留香懷裏。

她好香,比梔子花還香。

楚留香忍不住抱住了她,用剛長出來的鬍子去刺她的臉。

她整個人都縮了起來,咬著嘴唇道:「你鬍子幾時變得這麼粗的?」

楚留香道:「剛才。」

張潔潔道:「剛才?」

楚留香道:「一個人火氣大的時候,鬍子就會長得特別快。」

張潔潔瞪著眼,道:「你在生誰的氣?」

楚留香道:「生你的氣。」

張潔潔道:「你既然生我的氣,為什麼不揍我一頓,反來拚命抱住我?」

她瞅著楚留香,眼波溫柔得竟彷彿水中的月,月下的水。

楚留香忽然把她的身子翻過來,按在自己身上,用力打她的屁股。

其實他並沒有太用力,張潔潔卻叫得很用力。

她又笑又叫,一面還用腳踢,踢楚留香,踢水,踢水盆。

那寬寬的褲腳被她踢得捲了起來,露出了她美麗纖巧的足踝,雪白晶瑩的小腿。

也露出了她的腳。

※※※

楚留香終於看到了她的腳。

她赤著腳,沒有穿鞋襪,就好像真的剛洗過腳,她的腳乾淨、纖巧、秀氣。

楚留香看過很多女人的腳,但現在卻好像第一次看女人的腳一樣。

張潔潔口裏輕輕喘息著,抬起頭,對著他的眼睛,咬著嘴唇道:「你在看什麼?」

楚留香沒有聽見。過了很久,才嘆息了一聲,喃喃道:「我現在總算明白一件事了。」

張潔潔道:「什麼事?」

楚留香道:「眼睛好看的女人,腳也一定不會太難看。」

張潔潔的腳立刻縮了起來,紅著臉道:「你這雙賊眼,為什麼總不往好的地方看?」

楚留香故意板著臉,道:「誰說我總不往好地方看,你若能在附近八百里地裏,找到比這更好看的地方,我就佩服你。」

張潔潔紅著臉,瞪著他,突然一口往他鼻子上咬了過去。

她咬到了。

(三)

沒有聲音,連笑聲都沒有。

兩個人躲在水盆裏,彷彿生怕天上的星星會來偷看偷聽。

水很冷,但在他們感覺中,卻已溫暖得有如陽光下的春光。

現在既不是春天,也沒有陽光。

春天在他們心裡。陽光在他們的眼睛裡。

也不知過了多久,張潔潔才呻吟般嘆了口氣,輕輕道:「你好狠心,打得我好疼。」

楚留香道:「我本來應該再打重些。」

張潔潔道:「為什麼?難道你以為我是故意在騙你,故意想害你?」

楚留香道:「你難道不是?」

張潔潔又咬起嘴唇,道:「我若真的想害你,為什麼又故意用那面大鑼去驚動你,為什麼還要痴痴的在這兒等你?」

她語音更哽咽,連眼圈都紅了,似乎受了很大的委屈,忽然用力一推楚留香,就想跳起來。

楚留香當然不會讓她跳起來。

張潔潔瞪著他,恨恨道:「我既然是個那麼惡毒的女人,你還拉住我幹什麼?」

楚留香道:「我不拉住你拉誰?」

張潔潔冷笑道:「隨便你去拉誰都跟我沒關係。」

楚留香道:「既然跟你沒關係,你那一罈子醋怎麼會打翻的?」

張潔潔道:「誰打翻了醋罈子?你見了鬼?」

楚留香悠然道:「就算沒有一罈子醋,一鑼醋總有,那麼大一面鑼裝的醋也不一定會太少。」

張潔潔恨恨道:「我看你那時連頭都暈了,若不是那麼大的一面鑼,怎麼能叫回你的魂來?」

說著說著,她自己也忍不住笑了,用力一戳楚留香的鼻子,咬著嘴唇笑道:「我看你呀,到現在你的魂好像還沒有回來。」

楚留香看著她,看了半天,忽然嘆了口氣,喃喃道:「我看我真該把腦袋放在冷水裏泡一泡才對。」

張潔潔瞪著眼,笑道:「你真想喝我的洗腳水?」

她又笑得全身都軟了,軟軟的倒在楚留香懷裏。

楚留香用兩隻手擁抱著她,嘆息著道:「這幾天來,我腦袋好像始終是暈暈的而且越來越暈,再不想個法子清醒清醒,差不多就快暈死了。」

張潔潔道:「暈死了最好,像你這種人,死一個少一個。」

楚留香凝視著她,道:「你真的想要我死?」

張潔潔也在凝視著他,忽然也用兩隻手緊緊抱住了他的脖子,柔聲道:「我不想要你死……我寧可自己去死,也不想要你死!」

楚留香道:「真的?」

張潔潔沒有再說什麼,卻將他抱得更緊。

不管她說的話是真還是假,這種擁抱卻絕不會是假的。

楚留香明白。

他也有過真情流露的時候,也曾無法控制住自己。

又過了很久,張潔潔才幽幽的嘆息了一聲,喃喃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也暈了。」

楚留香道:「你不知道那位金姑娘是個……是個有病的人?」

張潔潔道:「我若知道,怎麼會讓你去?」

楚留香道:「但現在卻知道了?」

張潔潔道:「嗯。」

楚留香道:「你幾時知道的?怎麼會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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