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勾魂玉手

你若看到一朵鮮花在你手裏枯萎,心裡總難免會覺得很惋惜,甚至會覺得有種說不出的愁悶。

就算你並不是個多愁善感的人,你也會不禁為之嘆息。

美麗的生命為什麼總是那麼短促?但你看到的若是一隻斷手,看著這本來很美麗的手突然間乾癟,那麼你心裡就不僅會覺得惋惜愁悶。

你還會想到許多別的事。

這隻手是誰的?是誰砍斷了這隻手?

※※※

楚留香忽然發覺這隻手並不是剛才向他搖動的那隻手。

這隻手的手背上有一塊烏青,是被人扭傷的痕跡。

他確信剛才那隻手上絕沒有這痕跡。

這隻手是不是艾青的?

楚留香的心往下沉,他不能確定。

他一直沒有仔細看過艾青的手,艾青身上有很多更值得他看的地方。

這也許就是剛才還在他身上輕輕愛撫的手。

這手彷彿突然扼住了楚留香的咽喉。

他轉身衝出去,門外陽光照地。

旭日已東升。

陽光是件很奇妙的東西,它有時能令人發熱,有時卻能令人冷靜。

楚留香一向喜歡陽光,他在初升的陽光下站了很久,盡力使腦子裏什麼也不想,直等到頭腦完全冷靜下來,才將這件事重新想了一遍。

他想得很仔細,每一個細節都沒有錯過。

這件事本是由艾青開始的,但奇怪的是,他想得最多的,不是艾青,而是張潔潔。

他想著張潔潔的時候,就看到了張潔潔。

她的人像是隨時隨地都會在他面前出現。

※※※

張潔潔正從山坡上走下來。

她嘴裡輕輕哼著支輕巧而愉快的小調,手裏拈著朵小小的黃花,黃花在晨風中搖動,她身上穿著的鵝黃輕衫也在風中飄動。

其他那些像她這種年紀的女孩子,都喜歡將衣衫做得很合身,甚至比合身更緊些,盡量使自己看來苗條。她卻不同。

她衣服穿得寬寬的、鬆鬆的,反而使得她看來更婀娜多姿。

她衣服的顏色也許沒有艾青配得那麼好,但卻更瀟灑脫俗,既不刻意求工,也不矯揉做作。

她這人就像是她哼著的那支小調,輕鬆自然,令人愉快,尤其是在這晴朗乾燥的三月清晨,在這新鮮溫暖的初升陽光下,無論誰看到她,心裡都會覺得很舒服。

楚留香看著她。

她也在看楚留香,臉上帶著輕盈的淺笑,腳步輕盈得宛如春風。

她走過來,走到楚留香面前,忽然笑道:「恭喜恭喜。」

楚留香道:「恭喜?有什麼值得恭喜的。」

張潔潔道:「你看到新郎倌的時候,難道從來不說恭喜?」

楚留香沒有說話。

因為張潔潔不讓他開口,又道:「你看來好像累得要命的樣子,是不是剛做過苦工?」

她吃吃的笑著,又道:「我這話問得真傻,新郎倌當然一定會很累的,任何一個新郎倌在洞房花燭夜裏,都一定有很多事要做。」

楚留香笑笑道:「那並不是做苦工。」

張潔潔道:「當然不是。」

她咬著嘴唇,笑道:「苦的當然不是新郎倌,是新娘子。」

楚留香只好又笑了笑。

遇著這麼大膽女孩子,他還能說什麼?

張潔潔眨眨眼,又問道:「新娘子呢?難道起不了床了?」

楚留香道:「我正想問你。」

張潔潔道:「問我?問什麼?」

楚留香道:「她在哪裏?」

張潔潔目中露出吃驚詫異之色,道:「她難道已走了?」

楚留香點點頭。

張潔潔道:「你不知道她到什麼地方去了?」

楚留香搖搖頭。

張潔潔道:「你若不知道,我怎麼知道呢!」

楚留香道:「因為你對她的事好像知道得很多。」

這次張潔潔的嘴忽然閉上了。

楚留香盯著她,緩緩道:「你知道她要殺我,知道她戴著一對殺人的耳環。」

張潔潔終於點點頭。

楚留香道:「除此之外,你還知道些什麼?」

張潔潔道:「你認為我還知道些什麼?」

楚留香道:「譬如說,是誰叫她來殺我的?為什麼要殺我?」

張潔潔眼珠子轉動道:「我怎麼會知道這些事?」

楚留香道:「這句話也正是我想問你的,你是否……」

張潔潔打斷了他的話,道:「難道你認為我也是跟她一夥的人?」

楚留香既不承認,也不否認,這種態度通常就等於是默認。

張潔潔道:「我若真的是,為什麼要將她的秘密告訴你?」

楚留香道:「你若不是,怎麼會知道她的秘密?」

張潔潔沉默了很久,忽然從他身旁走過去,走進了那間屋子。

屋子裏很亂。

艾青拿來砸楚留香的東西,還散在地上,一直沒有收拾。

他們沒有功夫收拾。

張潔潔又笑了,道:「這地方看來倒真像是個戰場,為什麼洞房總是……」

她聲音突然停頓,笑容突然凝結。

她也看到了那隻手。

楚留香一直在盯著她,注意著她臉上的表情,立刻問道:「你知道這是誰的手?」

張潔潔彷彿連呼吸都已停頓,過了很久,才吐出口氣,道:「這不是人的手。」

楚留香道:「這難道是鬼手?」

張潔潔嘆了口氣,道:「鬼有什麼可怕的?你幾時聽說過鬼真的殺死過人?可是這隻手……」

她呼吸彷彿又變得很困難,又過了很久,才說出五個字:「這是勾魂手。」

楚留香皺了皺眉,道:「勾魂手?」

張潔潔道:「無論誰只要看到一隻勾魂手,遲早總要被它將魂勾走。」

她接著又道:「聽說這勾魂手還分好幾種,最差勁的一種要勾人的魂,也只不過半個月。」

楚留香道:「這是哪種?」

張潔潔嘆了口氣,道:「這是最好的一種。」

楚留香道:「依你看,是不是越好看的手,勾起魂來越快?」

張潔潔道:「一點也不錯。」

楚留香笑了。

張潔潔瞪起眼,道:「你認為我是在嚇唬你?你認為很好笑?等到你的魂魄被勾走時,你就笑不出來了。」

她冷冷接著道:「非但笑不出,簡直連哭都哭不出了。」

楚留香笑道:「我只想知道它是用什麼法子將魂勾走的,那種法子一定很有趣。」

張潔潔道:「我不知道,沒有人知道,知道的人都已進了棺材。」

楚留香道:「但你卻知道。」

張潔潔道:「我只知道這是勾魂手。」

楚留香道:「你以前見過?」

張潔潔道:「我只聽人說過。」

楚留香道:「誰說的?」

張潔潔道:「一個……一個朋友。」

楚留香道:「你那朋友知道很多事?」

張潔潔道:「我告訴你的事,都是聽他說的。」

楚留香道:「他現在哪裏?」

張潔潔道:「你知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時候?」

楚留香道:「是早上,很早。」

張潔潔道:「在這麼早的早上,你的朋友通常都在哪裏?」

楚留香笑了,他忽然想起了胡鐵花,笑道:「他們有時躺在別人的懷裏,有時躺在小酒舖裏的桌子底下。」

張潔潔也笑了,但立刻又板起臉,道:「我的朋友既不是酒鬼,也不是瘋子,他們都很正常,正常的人這種時候當然還在家裏。」

楚留香道:「好,那麼我們就走吧!」

張潔潔道:「走?走到哪裏去?」

楚留香道:「當然是他的家。」

張潔潔瞪著眼,道:「我為什麼一定要帶你去!」

楚留香笑笑,道:「因為你若老不肯帶我去,我就會很難受,你既然是我的好朋友,當然不會要我難受的。」

張潔潔咬著嘴唇,恨恨道:「我偏不帶你去,偏要讓你難受,最好能氣死你。」

※※※

她去了。

當一個女孩子說要氣死你的時候,她的意思往往就是表示她很喜歡你。

這道理沒有人能比楚留香更明白的了。

藍的天,白的雲,陽光剛剛升起,照在紅的花,綠的葉子上,葉子上還帶著晶瑩透明的新鮮露珠。

風也是新鮮的,新鮮而芬芳,就彷彿多情少女的呼吸。

在這麼樣一個早上,有一個年輕美麗的女孩子陪著你,走在藍天白雲下,紅花綠葉間,這當然是件非常令人愉快的事。

但楚留香今天卻並不覺得十分愉快,他好像總是有個陰影。

一隻手的陰影。

這隻手好像隨時隨地都會從黑暗中伸過來,扼住他的喉嚨,把他扼死。

張潔潔看來倒比他愉快多了。

她手上剛折了一枝帶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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