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死亡滋味

蕭石失聲道:「你這是為了什麼?」

鐵山道長踉蹌後退,嘶聲慘笑道:「你們都瞧見了,楚留香,你也瞧著,我並非不願阻擋他們殺人,我實在已是無力阻擋了。」

柳無眉亦是臉無血色,竟似已被駭呆。

鐵山道長嘶聲道:「你現在為何還不殺了他?你還等什麼?」

柳無眉也拜倒在地——和李玉函兩人同時拜道:「多謝前輩,前輩們的大恩,弟子沒齒不忘。」

楚留香輕輕歎息了一聲,苦笑道:「有鐵山道長這樣的人如此對我,可見『江湖道義』這四字並非全是騙人的,我總算死得不冤了,只不過我還是不懂,你們為何一定要殺我?我也知道你們現在絕不肯告訴我的,看來我只有做個糊塗鬼了。」

柳無眉的劍鋒終於刺入了他的胸膛。

楚留香已能感覺到劍鋒刺入他的血肉,奇怪的是,到了這時,他反而不覺得恐懼,甚至連痛苦都感覺不到。

他只覺劍鋒冷得像冰一樣。

也不知為了什麼,在這一剎那間,他神思竟忽然飄到了遠方,飄到遙遠的北國,那一片冰天雪地裡。

他想起自己很小很小的時候,和胡鐵花一起在那可愛的雪堆上打著滾,胡鐵花悄悄將一塊冰塞進他的脖子。

冰雪直流下他的胸膛,那感覺就和現在一樣。

別人要拿冰塞入你的脖子時,你會覺得很害怕,但等到冰雪已流到你的身上,你反而會覺得有一種殘酷的愉快之感,彷彿得到了一種解脫,因為你所害怕的事,終於已經過去了。

只因人們所真正懼怕的,通常都不是事物的本身,而只不過是他對那件事的想像而已。

人們畏懼死亡,也只是因為沒有人瞭解死之神秘,所以才會對「死亡」這件事生出許多可怕的想像。

現在,死亡已到了楚留香眼前。

在這多姿多彩,充滿了傳奇性的一生中,他已不知有多少次曾經面對死亡,但卻從來沒有喪失過自信。

只有這一次,他自己已完全無能為力了,他也知道此時此刻,絕不可能再有任何人會來救他。

他只覺自己從來也沒有距離死亡這麼近,甚至已近得他能看透死亡之神秘,使他覺得「死」這件事,也不過如此而已,並沒有什麼可怕的,他覺得那些怕死的人不但很可憐,也實在很可笑。

此刻他唯一的希望,只是希望胡鐵花已帶著蘇蓉蓉她們逃走了——他若知道胡鐵花現在也已落入了別人的掌握中,那麼他臨死前的心情就不會有如此平靜。

在這一剎那間,他竟想起了許多事,他也不知道自己怎能在這短短的一瞬間想起這麼多事來。

他覺得那冰冷的劍鋒,還停留在他胸膛上。

劍鋒竟似已停頓。

於是他忍不住要去看柳無眉最後一眼。

他發覺柳無眉竟也在瞪著他,她那蒼白而美麗的臉上,竟彷彿帶著種淒涼和惋惜之意。

只聽李玉函輕輕咳嗽了一聲,道:「楚兄,我們實在也覺得有些對不起你,希望你原諒我。」

楚留香幾乎忍不住要笑了出來——殺人的人,居然要被殺的人原諒他,楚留香只覺得他這句話實在說得很妙。

柳無眉竟也幽幽歎息了一聲,道:「我們並不想殺你的,這實在是件不得已的事。」

她又歎息了一聲,合起了眼睛。

楚留香知道她一閉起眼睛,劍鋒就要刺下來了。

誰知就在這時,只聽「嘩啦啦」一片響動,似乎有個茶几翻倒,几上的茶盞全都跌得粉碎。

接著,竟有一人嗄聲道:「住——住手。」

此時此刻,楚留香實在想不到會有人來救他。

他更連做夢也想不到救他的這人是誰。

這是間很精緻的屋子,碧紗窗上,花影浮動,紫羅帳子,香氣氤氳,彷彿是間少女的閨房。

但在胡鐵花眼中,這只不過是間牢房而已。

平姑娘不停在屋子裡走動著,她那纖細的腰肢,扭動得仍是那麼美,那豐滿的胴體,似乎已快將薄薄的綢衫漲破,甚至連內衣的花紋都可以看得出來,有這麼樣一個少女在面前走來走去,實在是男人的眼福。

但現在胡鐵花卻一點也不覺得愉快了,他本來想在這豐滿的胴體上捏一把,現在卻只想在她臉上打一拳。

重重打一拳,最好將她的牙齒都打掉,叫她再也不能說謊騙人,只可惜現在他已被綁得像是只粽子。

他只覺平姑娘越扭越厲害,扭得他眼睛發花,忍不住大聲道:「你屁股上長了疔瘡嗎?為什麼不能坐下來?」

平姑娘竟真的走到他面前,坐了下來。

胡鐵花倒未想到她如此聽話,怔了半晌,大聲又道:「我又不是你老子,你為什麼這樣聽話?」

平姑娘非但還是不生氣,反而嫣然一笑,道:「你是不是認為自己已經快死了,所以火氣才這麼大,其實你根本用不著發脾氣,因為我們根本不會殺你。」

胡鐵花眼珠子一轉,道:「既然不殺我,為何不放了我?」

平姑娘道:「只要那位楚留香一死,我們立刻就放了你。」

胡鐵花皺了皺眉,平姑娘已微笑接道:「非但要放了你,就連那四位姑娘,也會一起放了的,所以你現在最好求老天讓楚留香快些死,他死得越早,對你們越好。」

胡鐵花冷笑道:「如此說來,我只怕要留在這裡吃你們一輩子了。」

平姑娘道:「哦?」

胡鐵花瞪著他,大吼道:「告訴你,楚留香是永遠死不了的,現在你趕緊將我放下,算你聰明,否則等他來了,嘿嘿——」

平姑娘吃吃笑道:「哎喲!我好害怕呀!你只要一嚇我,我就怕死了。」

胡鐵花也齜牙一笑,道:「你現在當然不怕,但等他來的時候——」

突聽門外一人輕輕喚道:「平姑娘。」

平姑娘道:「進來——你已去回稟少莊主夫人了嗎?少夫人說了什麼?」

進來正是那青衣垂髫童子,躬身道:「少莊主夫人只笑了笑,什麼話也沒有說。」

平姑娘瞟了胡鐵花一眼,又問道:「你可見到那位楚香帥?」

那青衣童子笑了笑,道:「見到了,他果然是個很體面的男人,至少比這一位好看多了,也聰明多了。」

胡鐵花忍不住「哼」了一聲,道:「小孩子懂得個屁。」

平姑娘大笑道:「就因小孩子不懂事,所以他們說的才是真話。」

那青衣童子忽又笑道:「我常聽別人說這位楚香帥如何如何了不起,依我看來,他除了長得比別人好看一些外,別的也稀鬆平常得很,我方才剛走進去沒多久,他就被少莊主踢了一腳,躺在地上,連動都不能動了。」

胡鐵花怒道:「你只怕是活見了鬼。」

那青衣童子笑嘻嘻道:「你若認為我在騙人,莫要相信就是。」

胡鐵花咬著牙呆了半晌,終於還是忍不住道:「我雖然不相信,你說來聽聽也沒關係,反正我正閒得無聊。」

那童子笑道:「你閒得無聊,我卻忙得很,還沒功夫說給你聽哩!」

他嘴裡說著話,竟已轉身揚長而去。

胡鐵花又急又氣,連脖子都粗了,卻也無法可施。

誰知過了半晌,那童子忽又探頭進來,望著他笑:「你若真的想知道你那朋友怎麼樣了,我倒有個法子。」

胡鐵花脫口道:「什麼法子?」

那童子悠然道:「你若肯送點東西給我,我心裡一高興,說不定就會說給你聽了。」

胡鐵花道:「你要我送你什麼?」

那童子眼珠子一轉,道:「別的我也不要,我只要你身上那個銀匣子。」

胡鐵花冷笑道:「柳無眉果然沒有忘記此物,她如何不自己來拿?」

那童子道:「少奶奶何必親自出馬,就算我,現在莫說只要你這樣東西,我就算想要你衣服褲子全都剝下來,你也只有乾瞪眼。」

胡鐵花的眼睛果然瞪得比雞蛋還大,怒道:「你——你敢。」

那童子笑道:「我又有什麼不敢,只不過我們李家的人,一向很有規矩,絕不肯隨便要人家的東西,除非你心甘情願要送給我。」

平姑娘嫣然一笑,道:「你放心,胡大俠一向最慷慨不過,絕不會捨不得這樣東西的,何況,他嘴裡雖不說,心裡卻已急得要命,你若還不肯說出那位楚香帥現在的情況,他說不定真會被你活活急死了。」

胡鐵花雖然火冒三丈,但他確實急著想知道楚留香的消息,這消息縱然不可靠,總也比沒有消息的好。他只有暗中歎了口氣,嘴裡卻大聲道:「不錯,胡大爺一向大方得很,你若要,就拿去吧!」

那童子立刻從他身上掏出了那暴雨梨花釘,笑道:「這是你心甘情願要送給我的,我可沒有強迫你,對不對?」

胡鐵花喃喃道:「這就叫三十歲老娘倒繃孩兒,算我活該倒霉。」

那童子笑道:「你還算倒霉嗎?和你那朋友一比,你簡直走了大運。」

胡鐵花急急道:「他——他究竟怎麼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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