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回 別兮大沙漠

楚留香自然有很多仇人,這些人雖然對楚留香恨之入骨,但卻無法可施,只有在背後詛咒,說:「楚留香將來一定會死在女人手裡,他的屍體將來一定會在一個赤裸裸的女人腰上被發現的。」

這些人現在若也在這裡,一定會笑得合不攏嘴來。

只見石觀音赤裸的胴體,在這一剎那間忽然變得分外美麗,她鏡子裡的人影身上也發了光。

她面上又露出了動人的微笑,道:「你可知道,每殺一個厲害的對手,我就會覺得年輕許多,只不過,殺了你實在有些可惜而已。」

說完了這句話,她就拍出了最後的一掌。

她看出楚留香已再無招架之力。

誰知楚留香身子忽然一縮,反手一掌擊了出去。

這一掌竟非擊向石觀音,而向那鏡子擊去,這一擊若擊向石觀音,自然無法擊中,但鏡子卻是不會動的。

只聽「嗆啷」一聲,鏡子已被他掌力擊碎。

鏡子裡的石觀音已被擊碎了。

若是對別人,這一著實在毫無用途,但石觀音實在太美,也太強了,這許多年來,她已只將自己的精神寄託在這鏡子上,她已愛上了自己。但她卻不知道自己愛的這鏡子裡虛幻的人影,還是有血有肉的。

鏡子裡的人和她已結成一體,真真幻幻,連她自己都分不清了。

「嗆啷」一聲,鏡子裡的人被擊碎,鏡子外的石觀音也像受了重重一擊,整個人都怔了怔。

高手相爭,怎容得她發怔。

這一剎那間,楚留香已閃電般,點了她的五處穴道。

無敵的石觀音,竟倒了下去。

但她甚至在已倒下去後,還無法相信這會是真的,她簡直無法相信楚留香能將她擊倒。

她吃驚的瞧著楚留香,目光中仍充滿懷疑。

楚留香卻閉著眼長長呼吸了幾口氣,才勉強將一顆發狂跳動的心平靜下來,他想擦擦臉上的汗,但衣服和手也都已濕透。

石觀音瞪著眼,嗄聲道:「你——你打倒了我?」

楚留香終於一笑,道:「不錯,我擊敗了你,我常常都能擊敗一些武功比我高強的人,這有時連我自己都無法相信。」

石觀音目中露出痛苦之色,像是想說什麼,但嘴動了好幾次,卻仍是連一個字也沒有說出來。

楚留香長歎道:「你殺死我最好的朋友,我實在很想殺了你,但我卻不能這樣做,現在我只有將你——」

他聲音忽然頓住,全身汗毛卻為之悚遍。

就在這頃刻間,石觀音美麗的胴體己奇蹟般乾癟了下去,她身上的血肉,像是已忽然被抽出。

這世上最美麗的肉體,竟在片刻間就變成了一副枯骨——沒有人能殺死石觀音,她自己殺死了自己。

天色漸漸有了曙光,但大地卻更寒冷。

楚留香心裡只覺得說不出的悲痛,說不出的蕭索。

他不停地的問著自己:「我勝了嗎?我真的勝了嗎?」

美人和枯骨之間的距離,相隔也不過只有一線而已,勝和敗之間,又怎能差了多少呢?

他縱然擊倒了無敵的石觀音,縱然得到了蘇蓉蓉的平安消息,但卻失去了胡鐵花和姬冰雁,這遺憾又有什麼能彌補呢?

這遺憾永遠也無法彌補的。

楚留香幾乎已忘了自己什麼時候曾經流過淚,現在眼淚卻已沾濕了衣袖,但他卻一定要擦乾眼淚,一定要活下去。

活下去,不但是一個人的權利,也是一個人的責任,沒有人有權殺死別人,也沒有人有權殺死自己。

楚留香挺起胸膛,大步前行,前面有個山坳,無花已被他點住了穴道,藏在那山坳裡,無論如何,他也要將無花帶回中原,接受法律的制裁,這也是他的責任,殺人者死,這規律誰也不能逃。

但誰也無法將無花帶走了,一枝長箭,已貫穿了他的咽喉,鮮血淋漓的胸膛上,有一張慘碧的紙條:「楚香帥不願殺人,畫眉鳥一定代勞。」

楚留香又怔住了,這畫眉鳥究竟是什麼人?他這麼做是善意?還是惡意?他究竟有什麼目的?

就在這時,風聲驟響,一根箭破空飛來。

楚留香偏過身子,用兩根手指夾住了箭翎,只見這枝箭的箭鏃竟已被折斷,射箭的人顯然並不想要楚留香的命。

但箭翎上卻繫著根碧綠的長線,長得瞧不見盡頭,那神秘的畫眉鳥莫非就在這長線的另一端等著楚留香嗎?

無論這可怕的人是在玩什麼花樣,楚留香卻決定去看個明白,他並沒有思索考慮,身形已沿著長線飛掠而去。

長線的另一端,果然有人在等著楚留香,不只一個人,而是四個人,他們瞧見楚留香,就一齊跳了起來。

楚留香瞧見他們,卻吃驚得說不出話來。

這四人竟是龜茲王父女和胡鐵花、姬冰雁,這難道是做夢嗎?但胡鐵花已捏住了他的肩膀,捏得痛得要命。

楚留香苦笑道:「這不是做夢,做夢的人不會感覺疼的,但這若不是做夢,死人又怎麼會復活呢?」

胡鐵花大笑道:「最近陰司地獄已經客滿了,閻王爺沒法子,只好將我們四個孤魂野鬼又趕了回來。」

楚留香笑道:「這就難怪最近死而復活的人特別多了。」

姬冰雁神情卻像有點緊張,失聲道:「你怎會知道我們中毒的事?你難道已見過石觀音了?」

楚留香道:「嗯!」

胡鐵花也緊張起來,道:「她的人呢?」

楚留香歎了口氣,道:「死了!」

胡鐵花、姬冰雁、龜茲王、琵琶公主,四個人同時怔住,過了半晌,又同時鬆了口氣,胡鐵花眨著眼,道:「但總不是你殺了她吧?」

楚留香歎道:「你難道沒有聽說過,有些人的牙齒裡始終都藏著毒藥的,到了必要時,就將毒藥外的蠟衣咬破——」

胡鐵花等不及他說完話,就搶著道:「你說她是自殺的,她為什麼要自殺呢?」

楚留香道:「只因除了死之外,她已沒有別的路好走了。」

胡鐵花瞪著他,眼珠子都快凸了出來,就好像沒有見過楚留香這個人似的,琵琶公主已搶著道:「你難道擊敗了她?」

楚留香笑了笑,道:「你們一定很奇怪,是嗎?」

其實這些人又何止奇怪而已,他們簡直有點不信。

胡鐵花終於長長吐出口氣,搖著頭道:「完了!完了!姓姬的,你說咱們還有什麼能混的,咱們兩個加起來都打不過石觀音,但這小子卻輕輕鬆鬆地就將她擊敗了。」

楚留香苦笑道:「輕鬆?你以為我很輕鬆?老實告訴你,我和她拼了兩百多招,根本就沒有一招能威脅到她的。」

胡鐵花道:「你既然只有挨打的份兒,又怎能擊敗她的?」

楚留香還未說話,琵琶公主已嬌笑道:「他自然有法子,我早就知道他一定有法子的,高手相爭,不但要鬥力,還要鬥智,他的武功就算不如石觀音,但若是動起心眼兒來,世上又有誰能比得上他?」

她一面說著話,一面已忍不住走過來拉起楚留香的手,像是再也捨不得放開,龜茲王立刻重重咳嗽一聲,賠笑道:「這次本王實在多虧三位壯士之力,不知三位壯士是否肯到龜茲一遊——」

琵琶公主嬌笑著搶著道:「他們當然要去的,無論誰想不去,我都不答應。」

胡鐵花和姬冰雁都沒有說話,兩個人都望著楚留香。

楚留香也不禁咳嗽了一聲,賠笑道:「在下等也想觀光貴國的風物,只不過——」

琵琶公主面上已變了顏色,強笑著道:「只不過怎樣?」

楚留香揉著鼻子,拚命向胡鐵花和姬冰雁使眼色,只想他們說兩句話,胡鐵花和姬冰雁卻偏偏像是沒有瞧見。

楚留香只有歎了口氣,苦笑道:「只不過在下等實在還有些別的事要去做,這次只有辜負王爺的好意了。」

琵琶公主放鬆了手,臉上已沒有一絲血色,指尖也在不停地發抖,她一步步的後退,眼睛卻還是瞪著楚留香,顫聲道:「你不去?你真的不去?」

楚留香只有苦笑,龜茲王卻已趕緊拉住他女兒的手,歎道:「三位壯士竟不肯賞光,本王實在失望得很,但想來壯士們必有很要緊的事,我們也不能勉強的。」

琵琶公主垂下了頭,喃喃道:「不錯,我們不勉強他們,其實我早就該知道你們絕不會去的。」

她忽又抬起頭來笑了笑,道:「我並不怪你們,只因我也不會跟你們走的,我們本來就是兩個世界的人,能夠偶然相聚,我——我已經十分高興。」

凌晨的風,冷如刀,楚留香、姬冰雁、胡鐵花,三個人木立在寒風裡,也不知站了多久了。

胡鐵花終於忍不住長歎了口氣,喃喃道:「她居然走了,居然沒有哭出來,這實在不容易,我從來也沒有佩服過任何女人,現在卻實在有點佩服她。」

楚留香黯然道:「她說的話不錯,我和她的確是兩個世界的人,縱然勉強在一起,也不過徒增彼此的痛苦而已,倒不如這樣分手,還可留個甜蜜的回憶。」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