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劍不輕出

大家喜極狂呼一聲,就要拚命趕過去。誰知當先領路的一個滿臉風霜的老人卻忽然大呼道:「去不得,那地方去不得。」

他聲音雖然低啞嘶喑,但仍有一種令人信服的力量,大家果然都停了下來,滿面俱是渴望企求之色。

那老人乾澀的臉上,竟充滿恐懼,嗄聲道:「你們可知道那是什麼地方?」

大家搖了搖頭,一人道:「我們也不知那是什麼地方,只要那地方有水——」

說到「水」字,大家立刻又興奮起來,喉嚨裡發出了一陣野獸般的嗥叫聲:「水——水——水——」

那老人用舌頭舔著嘴唇,但舔了很久,嘴唇仍是乾得發裂,只因他的舌頭也已乾得快要裂開。

他歎了口氣道:「水——唉!那地方雖有水,但也有殺人的鋼刀,我們現在還有機會活下去,但到了那裡,卻立刻就得死。」

大家面面相覷,道:「為——為什麼?」

那老人道:「只因那地方就是半天風的——」

說到「半天風」三個字,已有兩個人從駱駝上跌了下來,這兩個人從駱駝背上跌下來後,連動都不能動了。

忽然有個人嘶聲大呼道:「我不管,我還是要去,我寧可被殺死,也不願再受這樣的罪了。」

他拚命打著駱駝發狂般衝了過去,大家面上都露出驚恐之色,像是知道他這一去,就永不復返了。

這時風沙中卻忽又出現了三條人影,一個身材瘦削,面容像是用石頭雕成的黑衣人,手裡拉著兩條繩子,將另外兩個人像拉狗似的拉著走,被繩子捆住的這兩個人,一個又瘦又長,卻生著一張金錢大麻子臉,嘴唇豬一般向上掀起,那樣子令人一見就要作三日嘔。

另一人長得也未見高明,還是個駝子,兩人四隻手都被緊緊的綁著,跌跌撞撞地走在後面。

那黑衣人卻是神色倨傲,腳步輕健,竟像是將這滿天風沙的大沙漠,看成平坦寬闊的通衢大道一般。

快被渴死的旅人們,瞧見這三人不覺又怔住了,也不知是誰忽然驚呼了一聲,嘶聲道:「半天風——半天風——」

在沙漠上拿人不當人拉著走的,除了半天風和他的部下還有誰?大家駭極之下,轉眼間就逃得乾乾淨淨。

那駝子卻歎了口氣,苦笑道:「想不到這些人竟對半天風如此畏懼,竟寧願渴死,也不願去那裡。」

這人語聲又低沉,又清朗,帶著種奇異的煽動力,和他的模樣大不相稱,奇怪的是,這竟似楚留香的聲音。

那麻子道:「如此看來,那地方必然凶險已極。」

這人的聲音,竟像是姬冰雁的。

原來他們為了刺探對方虛實,為了不讓對方懷疑,竟扮成一點紅的俘虜,只不過區區一條繩子,又怎能真的綁得住他們,就算萬一被人瞧破,還是照樣可以全身而退的,這法子豈非比冒充一點紅的朋友又高明得多。

楚留香默然半晌,道:「我這裡還有大半袋水,去送給他們吧!」

這人當真是裝龍像龍,裝虎像虎,扮起駝子來,就活像是兩頭都不能著地,一點紅若非親眼瞧見他改扮,簡直無法相信風流瀟灑,令人著迷的「盜帥」楚留香,半個時辰裡就會變成這樣子。

姬冰雁卻微微一笑道:「有那老頭子帶路,這些人絕不會被渴死的。」

楚留香道:「你認得那老頭子?」

姬冰雁道:「這人算得上是沙漠上的老狐狸,別的本事也沒有,但卻在沙漠中來來回回,也不知走過多少次,他的鼻子竟像是能嗅得出哪裡有危險,哪裡才安全,商旅若能請得到他做嚮導,就算貼上護身符了。」

他一笑又道:「十年前我就見過此人,那時他積下的錢已足夠讓他孫子都舒舒服服的過一輩子了,我本以為他早已洗手不幹,在家納福,誰知他直到今天還在幹這老行當,看來他竟似覺得這種生活有趣得很。」

楚留香笑道:「千里良駒,豈甘伏櫪,這種人你若真的要他在家納福,他反而會覺得全身難受的。」

前面兩里外,突有一座石山聳天而起,山雖不高,但在這一望無際的大沙漠,卻顯得分外扎眼。

山上怪石如犬牙交錯,滿山寸草不生,看來自也分外險峻,半天風的沙漠客棧,就正是靠山而建的。

雖有石山擋住了風沙,這客棧仍是建築得堅固異常,全都是以兩人合抱的大樹做樁子,深深打入地下,四五丈高的木樁,露出地面的已不過只剩下兩丈,空隙處灌的竟是鉛汁,其堅固何異銅牆鐵壁,若有人被關在裡面,要想逃出來就是難如登天。

這屋子雖不小,門窗卻又小又窄,門口的一張棉門簾子,閃閃的發著油光,看來竟似比鐵板還重。

沒有招牌,只在牆上用白堊寫著:「饃饃清水,乾床熱炕。」

這八個字在沙漠中的旅人看來,實比「南北口味,應時名菜,原封好酒,招待親切」任何的魔力都大十倍。

掀開門簾走進去,不大不小的一間屋裡,擺著四五張木桌子,十幾二十張長條板凳。

這時正有七八條大漢圍著桌子在推天九,左邊的櫃台裡,坐著個三角臉,山羊鬍子的小老頭,正在打瞌睡,嘴裡一管旱煙,火早已熄了,那邊的呼么喝六之聲,幾乎把房頂都震垮,他卻似完全沒有聽見。

突聽蹄聲響過,一個人沒頭沒腦的撞了過來,嘶聲狂呼道:「水——水——」

掌櫃的還在打瞌睡,賭錢的大漢們,更沒有一個回頭的,這人踉蹌衝到櫃台前,嗄聲道:「掌——掌櫃的賣些水好嗎?我有銀子。」

這掌櫃的眼睛還沒有張開,嘴裡卻笑了,道:「有銀子還怕咱們不賣水?財神爺上了門,還會往外推嗎?」

這人大喜道:「是——好——」

他嘴裡含含糊糊的,竟連話都說不清了,一隻手已往懷裡掏銀子,當的,擱在櫃台上,竟足足有二十兩。

掌櫃的眼睛這才瞇開一線,但立刻又閉了起來。

那人吃驚道:「不——不夠?」

掌櫃的歎了口氣,搖了搖頭。

這人咬了咬牙,又掏出二十兩。

掌櫃的又歎了口氣,搖了搖頭。

這人眼睛裡幾乎已冒出火來,但瞧了那邊的大漢一眼,立刻又軟了下去,狠了狠心,又往懷裡掏銀子。

他一面掏,一面冒汗,那掌櫃的卻還在歎氣。

這人大喝道:「一——一百六十兩銀子,還——不夠?」

掌櫃的笑嘻嘻道:「客官若只想買一百六十兩水,自然也可以。」

這人喜道:「好,就——就這麼多吧。」

掌櫃的咳嗽了一聲,道:「老顏,替這位客官送一百六十兩銀子的水來。」

那老顏正在推莊,桌面上銀子已堆得像一蒸籠饅頭,他「叭」的將手裡兩張牌一翻,竟是副「炮十」。

做莊的「炮十」,心情可想而知,只見這老顏一咧嘴,竟連兩張牌都咬在嘴裡,一面咬,一面罵道:「你這龜孫子,兔崽子,混帳王八蛋,誰叫你來的,害得老子輸錢,老子等會不把你蛋黃都擠出來才怪。」

他不知是在罵牌,還是罵人,挨罵的也只好裝不懂,過了半晌,他總算提了只茶壺來。

這茶壺居然不小,那人狂喜道:「多謝——多謝——」

他一把搶過茶壺,就往嘴裡灌,果然有一滴水落在他舌頭上,他舌頭一涼,水已經沒有了。

茶壺雖不小,裡面的水卻只有一滴。

這人顫聲道:「這——這壺裡沒有水。」

老顏瞪眼道:「誰說沒有水,你方才喝的不是水嗎?咱們做生意可是規規矩矩的,如果想賴帳,只怕就是你活得不耐煩了。」

這人又驚又怒,嘶聲道:「但水只有一滴。」

老顏道:「一百六十兩銀子,本來就只能買得一滴水,你還想要多少?」

這人再也忍不住大喊起來,道:「一百六十兩銀子一滴水,你們這算是在做買賣嗎?」

老顏道:「自然是在做買賣,只不過咱們這買賣三年不開張,開張就要吃三年。你若嫌貴,誰叫你要走進來。」

他忽然一把搶過茶壺來,獰笑道:「但壺內說不定還有水,我替你擠擠,看能不能擠出來。」

嘴裡說著話,兩隻大手將茶壺一擰一絞。

這青銅茶壺立刻像麵條似的被絞成一團,那人只瞧得張大嘴合不攏來,哪裡還敢出聲?

掌櫃的卻悠悠然笑道:「客官若嫌水不夠,不會再買些嗎?」

那人口吃道:「我——我已沒有銀子。」

掌櫃的道:「沒有銀子,別的東西也可作數的。」

那人咬了咬牙,轉身就往外跑,誰知道還沒跑出門,已被人一把拎了起來,一隻大手已伸入他懷裡。

這隻手出來的時候,已帶著條裝得滿滿的皮褡褳。

只聽老顏大笑道:「想不到這小子還肥得很。」

那人顫聲道:「我——我不買了。」

老顏怒道:「你不買來幹什麼?咱們這地方難道是你開玩笑的嗎?」

那人呆了半晌,流淚道:「既然這麼樣,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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