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沙漠遇故知

一堆黃沙上,有一粒烏黑的珍珠,這本是單純而美麗的,又有誰能想到,竟因此而引起一連串複雜而詭秘的事——楚留香回到他的船,就好像遊子回到了家,海上的風是潮濕而溫暖的,暖得就好像他的心情一樣。

海天深處,有一朵白雲悠悠飛來,船,在碧波中蕩漾,光滑的甲板,在燦爛的陽光下,比鏡子還亮。他脫下衣服,脫下鞋襪,發燙的甲板,燙得他心裡懶洋洋的,整個人彷彿要飄起來。

他忍不住放懷高呼:「蘇蓉蓉、李紅袖、宋甜兒,你們再不把好吃的東西端出來,我就要把船吞下去了。」

沒有聲音,沒有回應,整條船上,根本一個人也沒有,蘇蓉蓉、李紅袖、宋甜兒都不見了。

一剎那間,楚留香心裡所有的溫暖舒適的感覺也都不見了,他把這艘船每一個角落都找過,甚至連衣櫥裡,米缸裡都找過。

他連她們的一根頭髮都沒有找到。

她們會到哪裡去?

有時,李紅袖也會到岸上去買一匣檀香,宋甜兒也會去逛逛市場,但三個人一齊離開船,卻是從來未有的事。

她們難道會不辭而別?

這更不可能,多年來,她們和楚留香已結成了一體,簡直已經是楚留香生命的一部分了,那是誰也分不開的。

那麼,她們怎會不在船上?莫非遭了別人毒手?

楚留香再衝入船艙。

他確信她們三個人的武功和機智,已足可應付任何變故,但他還是在船艙裡,裝置了四十九處巧妙的機關。

這些機關可以在一眨眼間,令人喪失抵抗能力——有的可令人暈迷,有的可鎖人四肢,有的可將人送到海裡去。

但是現在,這些機關都沒有動過,船艙內外也絲毫沒有零亂的情況,碧紗櫥裡,有三隻燒好的雞。他珍愛的葡萄酒,也仍吊在海水裡,他喜歡的那隻酒杯,也早已擦得發亮,李紅袖床頭,有一本「會真記」,書頁折在驚夢那一段上,蘇蓉蓉床頭,有雙她還沒有做好的襪子。

她們顯然是安安靜靜地離開這條船的,除非是有個人能在一剎那間,將她們三個人一齊制住。

但這樣的人,到現在為止,還沒有生出來哩!

楚留香更為不懂了。

他越猜不出這是怎麼回事,就越是焦急。

他急得就像是熱鍋上的螞蟻,在船上不停地跑進跑出,轉來轉去,轉了七八十個圈子後,他才忽然發現——

他喜歡的那張大椅子上,有堆發光的黃沙。

黃沙上有粒發亮的黑珍珠。

這本是最容易發現的地方,但一個人在焦急之中,卻往往會將最明顯的地方遺漏了。

楚留香抓起一捧黃沙,沙粒自他指縫裡雨一般落下。

於是他又發現沙堆裡還埋著一張紙條,上面寫著:

楚留香湖邊盜馬。

黑珍珠海上劫美。

現在,楚留香就騎在黑珍珠的馬上。

這裡是馬連河邊的一個小鎮。

烈日、風沙、黃土。貧窮的小鎮,衣不蔽體的婦人,牽著面有菜色的兒童,在木板門後閃縮窺人。

但在貧瘠的黃土高原上,這小鎮已可算是富裕繁華的了,因為在附近百里以內,這裡是唯一有清水的地方。

所以,鎮上居然也有幾間磚屋,幾間店舖,楚留香經歷一段艱苦路途後,到這裡已像是到了天堂。

他幾乎是晝夜不停地趕著路,幾乎已忘記了酒是什麼滋味,睡覺,也好像是幾天前的事了。

若非這匹馬,他根本無法這麼快就趕到這裡,在這裡,沒有風的晴天裡,已可遙望及長城的城堞。

但今天卻有風,黃土在路上飛揚,街旁小酒鋪的掌櫃,正不停地用帚子拂著烙餅上的風沙。

他只要手一停,餅上就會積上一層牛油般的黃土,這樣的餅,在這種地方,已可算是美味了。

楚留香輕撫著馬的鬃毛,歎息道:「這兩天苦了你,今天我們兩個看來都該好好吃一頓了。」

一輛破馬車自街道那邊風馳過來,趕車的大漢,似乎要將那匹瘦得可憐的馬,每分力氣都鞭打出來。

就在這時,一隻貓從酒鋪裡竄出,想過街,馬車馳來,它想躲也來不及了,眼見就要被馬蹄踏死。

也就在這時,又有一條人影自酒鋪裡竄出,快得好像是根射出來的箭一樣,竟用身子蓋在貓身上。

於是馬蹄就從他身上踏過,車輪也從他身上輾過,路邊的人,不禁驚呼出聲,楚留香也變了顏色。

這人竟不惜用自己的命來救隻貓,難道是個瘋子?

趕車的大漢見到出了人命,也不覺吃了一驚,這才趕緊勒住了馬車,跳了下來,奔回去瞧。

只見那人躺在地上,懷裡抱著那隻貓,正笑嘻嘻道:「小乖乖,下次過街要小心,這年頭睜眼的瞎子多得很,被這種混蛋壓死,豈非冤枉嗎?」

整個馬車從他身上壓過去,他從頭到腳,竟連一絲傷損都沒有,只不過身上穿的破衣服,變得更破了點而已。

趕車的人又驚又恐,大罵道:「誰是混蛋,你才是混蛋,你若死了,老子還陪你吃人命官司——」他越說越氣,飛起一腳踹過去。

那人右手還在摸著貓,眼睛瞧也沒有瞧,左手不過輕輕一托,趕車大漢整個人就被送上了屋頂。

路人又驚又笑,趕車的大漢在屋頂上又驚又怕,他卻抱著貓慢騰騰地往酒鋪走,像是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陽光,照著他滿臉青慘慘的鬍碴子,也照著他臉上那懶洋洋的笑容,一雙又黑又亮的大眼睛、他方才身形比箭還急,當真是生龍活虎,現在卻懶得連路都懶得走了,恨不得找個人抱他到酒鋪去。

楚留香忽然從馬上跳下來,大叫道:「胡鐵花,花瘋子,你怎會在這裡?」

那人回頭瞧見了楚留香,也跳了起來,大笑道:「楚留香,你這老臭蟲,你又怎會在這裡?」

他連手裡的貓都顧不得了,飛也似的竄過來,一拳打在楚留香的肩膀上,楚留香也沒吃虧,一拳打著他肚子。

兩人都疼得直叫,卻都幾乎笑出了眼淚。

楚留香苦笑道:「難怪多少年都瞧不見你,我還以為你懶死了呢,原來你竟躲到這裡來了!」

胡鐵花笑道:「你這老臭蟲怎麼也到這裡來了,難道被妞兒逼得沒處走了嗎?」

兩人又打又笑,跌跌撞撞地走進了那小酒鋪,在一張東倒西歪的桌子旁坐下來,那大花貓也「咪」的跳上桌子。

胡鐵花卻一把將它拎了下去,笑道:「小乖乖,你莫吃醋,這老臭蟲是我的老相好,他來了,你只好到一邊去蹲著吧——」

楚留香在他嘴裡居然變成了老臭蟲,他自己想想都要笑破肚子。

楚留香大笑道:「多年不見,想不到你這條懶貓又交了個朋友——來!小乖乖,你既是他的朋友,就也跟我喝兩杯吧!」

胡鐵花瞪眼道:「喝兩杯?今天我不灌你兩百杯,就算我不夠朋友。」

他拍著桌子大嚷道:「酒!酒!快送酒來,你們難道想把我朋友乾死不成。」

一個又瘦、又小、又黑、又乾的婦人,提著只錫酒壺走出來,「砰」地將酒壺往桌上一拋,轉頭就走了回去。

她連眼角也沒有瞧胡鐵花一眼,胡鐵花眼睛卻始終瞬也不瞬地盯在她身上,就好像她是世上最美的女人似的。

楚留香暗暗好笑道:「這懶貓想必是太久沒有見過女人似的,漂亮的女子長得是什麼樣子,他只怕都已忘了。」

這婦人長得並不算難看,年紀也不大,眼睛也不小,只是瘦得全身沒有四兩肉,看來就是風乾了的小母雞。

只等她走得沒了影子,胡鐵花才轉過頭來,倒了兩碗酒,笑道:「楚留香,你可得小心些,今日的胡鐵花,酒量已非昔日可比了,我還記得你一共灌醉我八十八次,現在我可要開始報仇。」

楚留香笑道:「八十九次——你難道忘了酒缸裡那次嗎?」

胡鐵花大笑道:「我怎會忘記,那次我只不過在你酒裡下了半斤巴豆,你卻把我拋進張家的大酒缸裡,害我醉了三天。」

楚留香悠悠道:「你可記得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胡鐵花笑道:「十八年——只怕已快十九年了,那時我才不過是個八九歲的孩子,若不是交上你這壞朋友,又怎麼會學上喝酒。」

楚留香大笑道:「你莫忘記,咱們第一次喝的酒,還是你偷來的哩!」

胡鐵花苦著臉道:「真的嗎?這倒忘了——」

他終於忍不住大笑道:「老實說,偷來的酒滋味最好,我一輩子再也沒有喝過那麼好的酒——」他只仰了仰脖子,那麼一大碗酒,就忽然不見了。

楚留香也喝了下去,卻皺著鼻子道:「這真的是酒?」

胡鐵花道:「不是酒是什麼?」

楚留香笑道:「我還以為是醋呢!」

胡鐵花大笑,再倒酒,笑道:「在這種地方,有這種酒喝,已經算是你走運了。」

楚留香接過他的酒,喃喃道:「看來這懶貓不但忘了女子的樣子,就連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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