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清風明月

叱聲中,劍光已如匹練般刺來,張嘯林背負雙手,竟是動也不動,劍光便在他咽喉前半寸戛然頓住。劍光已將他眉目都映得慘碧色,他喉結也已被那森寒的劍氣刺激得不住顫動,但他竟仍是神色不變。

他的神經竟像是鐵鑄的。

一點紅又將掌中劍往前推進了半分,劍尖紋風不動,他的手腕,竟也像是鐵鑄的鎮定。

他嗄聲道:「你以為我不敢殺你?」

劍尖距離張嘯林咽喉已只有兩分,他竟仍然聲色不動,淡淡笑道:「你自然不是不敢,而只是不願而已。」

一點紅冷笑道:「我一心想殺你,怎會不願?」

張嘯林笑道:「你這樣殺了我,能得到些什麼樂趣?」

劍尖,突然顫抖起來。

一點紅磐石般鎮定的手腕,竟已動搖了,嘶聲喝道:「你真有如此自信?」

突然一劍刺了出去。

張嘯林從頭到腳,絕沒有一分動彈,那銳利的劍鋒雖只是貼著他脖子過去,但這一劍也可能會刺穿他咽喉。

一點紅的臉雖仍如冰一般冷,但肌肉卻已一根根在顫抖著,一張臉終於奇異地扭曲起來,道:「你——你真的不肯與我動手?」他語聲竟也顫抖起來。

張嘯林歎了口氣,道:「實在抱歉得很。」

一點紅仰天長笑道:「好!」笑聲淒厲,他竟回過長劍,一劍向自己咽喉刺去。

這一來,張嘯林倒當真大吃一驚,劈手去奪他長劍,一點紅手腕閃動,劍尖始終不離他自己咽喉方寸之間。

張嘯林也展開空手入白刃的武功,著力搶奪。

星光下,只見劍光閃動,人影起落,兩人畢竟已動起手來,但這兩人動手,一個為的竟非傷人,而是救人。另一個要殺的也非對手,而是自己。

這樣的動手,倒當真是空前絕後,絕無僅有。

剎那間數十招,突聽「錚」的一聲,湖上竟響起了一聲琴聲,琴聲叮咚,妙韻天成,但其中卻似含蘊著一種說不出的幽恨之意,正似國破家亡,滿懷悲憤難解,又似受欺被侮,怨恨積鬱難消。

琴聲響起,天地間便似充滿一種蒼涼肅殺之意,天上星月,俱都黯然無光,名湖風物,也為之失色。

張嘯林心境開闊,胸懷磊落,聽了還不覺怎樣。

那一點紅卻是身世淒苦,落魄江湖,他心胸本就偏激,本就滿懷抑鬱不平,否則又怎會以殺人為業,以殺人為樂?

此刻琴音入耳,他只覺鮮血奔騰,竟是不能自已,突然仰天長嘯,反手一劍,向張嘯林刺了出去。

這劍迅急狠辣,張嘯林猝然不及思索,出於本能地閃身避過,星光下只見一點紅目光皆赤,竟似已瘋狂。

等到一點紅第二劍刺出時,張嘯林已不能不避,方纔他雖能鎮定,但此刻面對著的已是個失卻理智的人,那情況自然已大不相同。

琴聲越來越急,一點紅的劍光也越來越急,他整個人竟似已完全被琴聲操縱,再也不能自主。

張嘯林不禁大駭,他倒並非怕一點紅傷了他,而是知道這樣下去,一點紅必將傷了他自己。

迅急的劍光已在張嘯林面前織成了一片光幕,這瘋狂的劍光已非世上任何人所能遏止。

張嘯林突然大聲道:「你敢隨我下水嗎?」語聲中竟凌空一個翻身,躍入湖水中。

一點紅毫不遲疑,跟著躍下。

但水中卻已和陸上大不相同,一點紅掌中劍刺出,不過空自激起一片水花,已再難傷人了。

張嘯林到了水中,卻如蛟龍回到大海,身子如游魚般一閃一扭,便已捏住一點紅的手腕,點了他的穴道,將他拋上湖岸,笑道:「紅兄紅兄,你此刻雖吃了些苦頭,但總比發瘋而死來得好。」又是一個猛轉躍入水中,向琴聲傳來處游去。

煙水迷濛中,湖中竟泛著一葉孤舟。

孤舟上盤膝端坐著個身穿月白色僧衣的少年僧人,正在撫琴。星月相映下,只見他目如朗星,唇紅齒白,面目皎好如少女,而神情之溫文,風采之瀟灑,卻又非世上任何女子所能比擬。

他全身上下,看來一塵不染,竟似方自九天之上垂雲而下,縱令唐僧再世,玄奘復生,只怕也不過如此。

楚留香瞧了兩眼,皺眉苦笑道:「原來是他,我早該想到的,世上除了他外,還有誰能撫出這樣的琴音——他月下撫琴,倒也風雅,卻不知害苦了我。」

他潛至舟旁,才冒出個頭來,道:「大師心中,難道有什麼過不去的事嗎?」

叮咚一聲,琴音驟頓,那僧人雖也吃了一驚,但神態卻仍然不失安詳,寒目瞧了一眼,展顏笑道:「楚兄每次見到貧僧時,難道都要濕淋淋的嗎?」

這少年僧人正是名滿天下的「妙僧」無花,他那日泛舟海上,正也是被楚留香自水中鑽出嚇了一跳。

張嘯林躍上孤舟,瞪眼道:「誰是楚

留香?」

無花微笑道:「普天之下,除了楚兄,還有誰能在貧僧不知不覺中來到貧僧身旁,普天之下,除了楚兄外,還有誰能妙解音律,揣人心意?」

張嘯林哈哈大笑道:「普天之下,除了楚留香外,還有誰會自水中鑽出來嚇你一跳——無花呀!無花,你名雖無花,胸中卻有靈花無數。」笑聲中,他竟然抹了偽裝的面具,拋入湖中,於是星光下,便又現出楚留香那張令少女失眠的臉。

無花道:「如此精巧的面具,楚兄何苦拋入湖中?」

楚留香大笑道:「這面具已被三個人識破,還能要得嗎?」

無花微笑道:「楚兄易容之術妙絕天下,就算貧僧亦非自己瞧破的,卻不知是什麼人竟能有如此銳利的目光。」

楚留香笑道:「無論他們是如何瞧破的,反正我總是已被他們瞧破了,一個人改扮的容貌若是被三個人瞧破,他就算長得再醜,也還是恢復原來模樣的好。」

無花道:「卻不知那兩位是何許人物?」

楚留香道:「頭一個就是那『殺人不流血,劍下一點紅』。」

無花微微皺了皺眉,突然將面前那具七絃琴,沉入水中。

楚留香奇道:「此琴總比我那面具珍貴得多,你又為何將之拋入湖中?」

無花道:「你在這裡提起那人的名字,此琴已沾了血腥氣,再也發不出空靈之音了。」說完將雙手在湖水中洗了洗,取出塊潔白如雪的絲巾,擦乾了水珠。

楚留香道:「你以為這湖水就乾淨嗎?說不定裡面有——」

無花趕緊打斷了他的話,道:「人能髒水,水不髒人,奔流來去,其質無塵。」

楚留香歎了口氣,道:「你難怪要做和尚,像你這樣的人,若是不出家,在凡俗塵世中只怕連一天都活不下去。」

無花淡淡笑了笑,道:「那第二位呢?」

楚留香苦笑道:「這第二人雖已認出了我,我卻未認出他,我只知他輕功不凡,暗器毒辣,而且還學會了忍術。」

無花微微動容道:「忍術?」

楚留香道:「你素來淵博,可知道『忍術』曾流入中土嗎?」

無花尋思半晌,緩緩道:「忍術一流,傳自伊賀,縱在東瀛本島上,也可算是一種極神秘的武功,但以貧僧看來,你的神通不但與忍術異曲同工,而且猶有過之。」

楚留香道:「你如此捧我,可是要我下次著棋時,故意輸你幾盤?」

無花正色道:「東瀛的武功本是唐時由我邦傳入的,只不過他們稍加變化而已,東瀛武林最著盛名的柳生流、一刀流等宗派,大多講究以靜制動,後發制人,豈非正與我邦內家心法相似,至於他們劍法之辛辣、簡潔,也正與我邦唐時所盛行的刀法同出一源,大同小異。」

楚留香笑道:「你果然淵博,但那忍術——」

無花道:「忍術這兩字,聽來雖玄妙,其實也不過是輕功、暗器、迷藥,以及易容術的混合而已,只是他們天性最善模仿,又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殉道精神,學會了我邦之物,不但能據為己有,而且竟還能將之渲染得幾近神話。」

楚留香道:「我只問你,經過他們渲染變化之後,而成為『忍術』的那種武功,是否已流入中土?有沒有人已學會?」

無花沉吟道:「據說二十年前,曾經有一位『伊賀』的忍者渡海而來,而且還在閩南一帶居住了三年,中土武林中若有人能通忍術,想必就是那三年中從他那裡學會的,而且想必定然是閩南武林中的人物。」

楚留香皺眉道:「閩南?——難道是陳、林兩大武林世家的人?」

無花皺眉笑道:「如此良夜,你我卻只是談些俗事,也不怕辜負了清風明月?」

楚留香道:「我本是個俗人,尤其是此刻,除了這些俗事外,別的事我全無興趣。」

他突然站起身子,大笑道:「你若要談禪、下棋,我事完之後自會尋你,而且保證身上一定是乾乾的。」笑聲中,一躍而入,全未濺起絲毫水花。

無花笑道:「談禪下棋之約,千萬莫要忘了。」

楚留香在水面上露了露頭,高聲笑道:「誰若會忘記無花之約,那人必定是個白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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