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節

病後的林市回復了以往的消瘦,而且始終畏懼躲閃著什麼,要將自身儘量縮小似的背明顯的曲駝起來。她仍每天下午時分才到井邊洗衣服,退退縮縮的只挑小路走,走時眼睛更是小心翼翼的四處溜轉。她的皮膚因長期日曬變為黑褐色,更顯乾瘦,整個人像一隻風乾蜷曲的蝦蛄。

陳江水開始經常持連幾天不回家,林市偶聽到人們紛紛議論是在「後車路」的金花處,林市也毫不在意。只要不擔心米缸內的米和蕃薯籤在日內吃盡,林市十分高興陳江水不回來,至少她可以少卻一番凌辱。

林市仍每天搬張竹椅坐在門口,也並非在瞧過往的路人,似乎只為證明自己不曾懶怠午睡,到了成個習慣,林市每個午後必然搬張竹椅定定坐在門口,直坐到下午時分太陽稍西斜,才攬起木盆到井邊洗衣服。

這習慣在林市開始養起一窩小鴨才有了改變。人們不明白林市何以興起養小鴨的念頭,只在陳厝莊慣有的廟前市集裡,看到有一天林市一大早已來等著挑小鴨,她告訴賣鴨的鴨販:

「我要十隻鴨仔,都要母的,養大後一天生一個蛋,可以生十個蛋。」

賣鴨的鴨販不是陳厝莊人,是從鹿城鄰近草地來的年輕男人,有趣的看眼林市,笑著道:

「都挑母的,沒公的生蛋無形(受精卵),蛋孵不出鴨仔,生那麼多蛋作啥?」

林市哦了一聲,想了一想才慢慢說:

「我不知母的生蛋無形,不過我生了蛋要拿去賣,換米和蕃薯籤回來吃,有形無形敢有差?」

那鴨販看林市那般專注的思索,神色間又極為倉皇,不曾再玩笑,以兩隻手指挑起一隻隻黃毧毧的小鴨,一一檢視小鴨肛門處,挑夠十隻放在一旁,慎重的朝林市說:

「我看你買六隻母的、四隻公的,公的養大可以賣給人殺,一樣可以換米。」

林市從大祹衫口袋,努力掏摸了許久,又拆掉一段密密縫的線,才拿出一個小油布包,打開一方油紙有巴掌大,內面仍殘留著黑色的膏藥,已硬化、乾裂的膏藥黏沾幾個銅錢的面上,林市一搓,膏藥碎屑才紛紛掉落。

林市小心數出鴨販要的錢,再三數過才交給鴨販,將剩下的一兩個銅錢緊密的以油布包好,放入大祹衫衣袋,才捧著放在篩內的十隻小鴨離去。

尚未走出市集,迎面來一位不曾謀面的中年婦人,和善的招呼問詢哪裡買了小鴨,林市指指鴨販示意,那婦人看後眉頭一皺,好心的規勸:

「你莫給人騙去,那鴨販夭壽,公的作母的騙人,你莫要買錯。」

林市一慌,心頭一陣緊脹堵得氣悶難禁,心口還怦怦亂跳,也不敢回身去看那鴨販,抱著一篩子小鴨匆忙走開,再不敢走大路,儘挑些小巷道,走了許久才回得到家。

林市坐著憂愁一下午鴨子是公鴨不會生蛋。翻來覆去查看那十隻鴨子,怎樣也分不出公母,最後不知怎的才突然想到鴨販所說公鴨也可以賣給人殺了換米,轉為歡欣的跑出去給咻咻叫的小鴨覓食。

林市開始一得空,即四齣到田裡、溪邊找尋蚯蚓、小蟲、蝸牛、田螺,各種可以餵養小鴨的食物,看著小鴨爭相吃食,黃毧毧的羽毛逐漸褪去,長出尖硬長短不齊的新毛,林市的臉面上有了笑容。

天漸漸轉涼,遠方海天處的叢叢蘆葦齊開了桿桿灰白蘆花,白茫茫一片襯著秋天高爽的青藍雲空,安適而憩靜。只有在夜間,逐漸增強的秋風在海埔地空曠的沙石地上翻滾,一聲響似一聲相互追逐。

林市怕罩在雞籠裡的小鴨受風,田裡找來束束稻草,編成圍屏來擋風。在許多陳江水不曾帶米回來的日子裡,林市有一頓沒一頓的吃食,總在小鴨旁久久滯留,看著成長中的小鴨,林市期待著母鴨能很快下蛋。即使不是有六隻母鴨,就算鴨販騙自己,總也有四五隻母鴨下蛋。林市這樣想。

然而林市沒能等到有一天鴨子長大,分辨得出究竟有幾隻是下蛋的母鴨與賣給人殺的公鴨。

陳江水有許久一段時間只斷續的回家,隨手總帶來一些吃食,他也一定會要林市,林市則是無論如何都不肯再出聲哀叫,陳江水每每竭力、持久的凌虐她,但由於陳江水在家的時候不多,總不像過往那般無時無刻。林市是不再偶有魚、肉吃,也經常餓肚子,相較起以往陳江水的一再騷擾,林市已然不再怨嘆,只一心期望母鴨能趕快下蛋,她將可免去最後深自恐懼的飢餓。

秋涼後的一個夜晚,林市已睡下,陳江水碰碰的大力來打門,林市發現陳江水已喝得臉面猩紅,手中還握有一瓶清酒,深怕又有一陣騷擾與打罵,林市開了門後遠遠的避在一旁。

卻是陳江水一進屋,沒走幾步,即一腳踩到罩鴨的雞籠。由於天氣逐漸轉涼,夜晚裡林市怕小鴨受凍,在廳裡先鋪好一層稻草,再將整籠小鴨帶進屋內。陳江水酒意蹣跚又在黑暗中,一腳踩到雞籠差點摔倒,身子一傾一瓶酒沒抓穩,結結實實摔到地上跌得粉碎。

暴怒中陳江水大聲呼喝:

「這是什麼?你敢是討客兄,將客兄藏在屋內?」

「是、是鴨仔。」林市畏縮的說。

「騙肖,我才不信。」

陳江水上前一把揭開雞罩,鴨仔受到驚嚇,咻咻吵叫的全往一旁挪擠。陳江水碰倒了雞罩,有隻小鴨後腿走避不及被雞罩卡住,極力掙脫的哀哀鳴叫,陳江水全然不為所動,只惡聲朝林市呼叫:

「鴨仔臭得要死,你這個臭賤查某,養鴨養在屋裡存心將我熏死?」

林市沒有回答,專注的看著被卡住的小鴨,幾回想上前援救,但陳江水就在近旁,著急中林市心中僅有一個念頭:那鴨仔恐怕要跛腳了。

林市的恍惚讓陳江水怒氣上升,欺過身一巴掌打向林市:

「你養這些鴨仔作什麼?」

「鴨仔會生蛋,生了蛋可以去換米。」林市沒怎麼思索直直的說。

「哦,你是嫌我飼不飽你,還要自己飼鴨去換米?」陳江水陰慘慘的瞅著林市問。

「你有時候不帶米回來,我……」

不待林市說完,陳江水反手操起豬刀,林市驚嚇的以為要砍向她,慌忙後退,陳江水從雞罩上端伸進握刀的手,使力一陣砍殺,用力過猛將竹編的雞罩也砍破好幾處。先還傳出鴨仔咻咻的慘叫,再一會,連叫聲也聽不到,陳江水這才抽出手,就著門外照射進來清亮的秋月,只見手掌到臂彎間一片濃紅的鮮血,未曾凝固的血緩緩的隨著手臂舉起淌流下來。

林市大叫一聲奔向前揭開雞罩,橫枕在稻草上一片四散的鴨屍,一塊塊的頭、身體、腳、脖子,仍有血液陣陣流出。

看到殘缺不全的鴨仔塊塊屍身,一陣寒顫才傳遍陳江水全身,怎麼竟會如此紊亂不堪的血肉模糊,全然不似殺豬時的刀口整齊劃一,陳江水想,一個久遠前的記憶來到心頭。

是剛進豬灶不久,年紀尚輕也沒有多少操刀機會,做的大半是除毛清洗內臟的打雜工作。有天一個豬販子央人用扁擔挑來一頭母豬,說是母豬生病,站立不起來,再不殺怕來不及了。

那母豬渾身骨瘦,只肚子腫脹得老大,支撐著站起來肚子幾乎垂到地面。豬灶中紛紛有著議論,有人說怕母豬染了豬瘟,有人說不殺生病的豬仔。當時操刀的師傅卻一句話都不曾說。

豬販堅持那頭母豬一定得殺,否則熬不過是夜。為了能表現自己的技藝好早些出頭,陳江水自願承擔這個工作。

一切如常進行,歃血、去毛,那母豬已無甚力氣,握住牠的嘴要一刀插下咽喉放血,也不曾掙扎,陳江水得以順利達成工作,只覺得那母豬眼神十分哀淒。陳江水還只當自己想得太多。

開了膛才看到肚腹血肉筋交織著一大球,足足佔滿腹腔。一旁圍觀的人早有人呼叫出:

「不好啦,殺到一頭懷胎要生的母豬了。」

陳江水仍不知驚怕,一刀向那大團血肉球劃下去,裡面赫然整齊並排著八隻已長大成形但渾身血污的小豬。未長毛的小豬十分柔軟,還留有餘溫,隻眼睛緊閉,顯然不可能存活。

那毀及天地間母性孕育生物的本源,使陳江水在極度驚恐中幾日夜中眼前全是那血污成形卻被殘害的生命。特別是豬灶中盛傳殺了待產的母豬,小豬們會齊來索命,往後一定不得好死。陳江水在豬灶幫工們的指引下,準備了三牲及大量冥紙祭拜,祈求小豬們另行投胎轉世,仍免除不了心中重重的罪愆,及觸及懷胎母體的不潔感覺。

隨著時光流逝,一切俱都過去,特別是一直未見報應。偶爾想及,存留的也只是乍見肚腹內那一團肉球,紫青色的筋與血管夾雜在暗色的肉上,以及一團團大量的血污,再在眼前歷歷清楚的顯現。

這麼多年過去,殺豬持有的是怎樣乾淨的一個經驗,技藝的累積使一切都恍若表演,放血一刀刺下,血甚且不曾沾手,開膛時一刀劃過,肌肉裡已沒有一滴血水,翻滾而出的內臟、肚腸是灰白色,心、肝有的也是乾淨的紫紅,沒有傷口,也不見流血。

只有這次殺這些鴨仔,居然會造成如此大量的鮮血與凌亂不堪的血肉模糊。陳江水揚起沾染已凝的血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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