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日子在每天平寧的午睡中快速的過去,林市感到五月天裡牡蠣才剛插枝,又已然是中元普渡。

鹿城有繁複且完整的普渡,從七月初一直拜到隔個月的初二,由每個地區輪流祭拜,人們為方便記憶,編出了這樣的歌謠來誦唸:

「初一放水燈,初二普王宮,初三米市街……廿九通港普,三十龜粿店,初一乞食寮,初二米粉寮。」

這個歌謠久經傳誦,連小孩也能朗朗上口。於是,在七月裡,每個地區的人們,依歌謠所輪,在那特定的一天,準備豐盛的食品來祭拜無主的孤魂野鬼,以求地方上的平靖。

對普渡,人們從不吝惜,祭拜的豐盛有時甚且遠遠超過新年。人們除了善心的關懷無主的孤魂,他們長年為城隍收押,只有這時候能出來享受祭品,也不無擔心孤魂野鬼不得飽餐,會盤據著生事。

因而那年七月近普渡,林市從昏沉的午睡中被吵叫起來,阿罔官搖擺著她那雙小腳,一踏進屋,呼喚幾聲見林市沒出來,就驚揚聲音叫起來:

「又在睡中午,年紀輕輕,不知惜福,也敢白天睡,不怕減歲壽。」

林市慌忙從房裡出來,知道自己睡得很狼狽,仍隨口說;

「也沒睡啦,躺躺,反正沒什麼事做。」

「懶怠查某。」阿罔官笑罵。「我這款年歲,都不敢躺下來睡午覺,怕睡了不得起來。」

「不會啦,不會啦。」林市不懂分辯,只有連聲說。

「我今天不是來找你開講,是來告訴你,普渡快到了,我們這裡陳厝,普十七,不像你過去在安平鎮,普廿七,記了噢,十五舊宮,十六東石,十七陳厝,我們這裡普十七。」

雖說不是過來聊天,阿罔官仍坐到日頭西斜,才慌忙起身回家。

感染阿罔官對節慶來臨的興奮,林市在陳江水黃昏後回到家,便迫不及待的問詢要如何拜普渡,沒料到陳江水十分冷淡的隨口說:

「到了我自會準備,我們不比伊討海人,得拜散失無主的孤魂求出海平安。」

看林市仍放心不下,陳江水才又道:

「要拜拜我輸人不輸陣,你免操心。」

林市算是放下一顆心,她原害怕這個殺豬的丈夫,連普渡都不願拜拜,一切災禍,會如阿罔官所言,一半得由她來承擔。於是,在陳厝四鄰忙著準備,林市仍有空天天午睡,有時醒得早,看屋外仍明亮的下午時分陽光,林市想及在繁忙的七月居然自己也能在白天睡覺,有些心慌,只有安慰自己的想:

「大概就是阿罔官所說的好命吧!」

如果不是陳江水仍持連的騷擾她,林市也很願意相信她的命好。陳江水全無固定時日、時刻的要她,看她較熟悉他對她的方式,喊叫聲音稍減低,陳江水即更恣意的凌虐她,有一會兒事後,林市發現一條膀子全是烏青印記,淤血處有十來天才褪盡。

那天下午阿罔官過來坐,雖然是盛暑,林市大祹衫的袖子依照時尚裁到肘彎處,仍遮不住手臂的黑紫痕跡,阿罔官一掠眼,即神色凝重的說:

「我們是好厝邊,這款話我不知能不能說……」

阿罔官看著林市,忸怩的遲疑著,林市則不解的愣怔瞧著她。最後,阿罔官顯然敵不過心中想說的渴望,三句接兩句快速道:

「你知七月是鬼月,這個月有的孩子,是鬼來投胎,八字犯沖,一世人不得好日子過。這款鬼胎,不要也罷,你怎麼不懂事,連這個月也……」

乍聽下林市十分驚恐,不過立即黯然的說:

「又不是我要的,我也沒辦法。」

阿罔官嘻的笑出來。

「憨查某,這款事,裝一下不就行了。」

「怎麼裝?」

「跟他講這個月你月經來,怎麼都不乾淨,拖拖七月就過去。」

「噢,可以這樣啊!」林市恍然大悟歡快的說,整個面龐霎時間光彩了起來。

兩人閒閒聊了一個下午。阿罔官比劃著講些四鄰閒事,也不像以往,趕著要回家煮食晚餐,繼續坐到日頭西斜,開始叨叨唸大半下午她的媳婦。林市早聽慣阿罔官嫌媳婦目中無人,全不把婆婆看在眼裡,幫忙照顧幾分蠔圃,就像全家人靠她吃飯。

「我還有兒子可靠,不需要吃她一口飯呢!」阿罔官沉篤的說,「兒子可是三歲就由我獨自一個查某人養大的,他那死老爸,海邊抓魚,走著去橫著回來,身軀脹得壽衣都穿不下。」

林市原有一搭沒一句的閒閒聽著,這些事阿罔官早不知說過幾句,但聽到此,仍十分不忍心,本想說幾句安慰的話,又不知從何說起,只有默默坐著,更專注的聽阿罔官數說。

而日頭逐漸西斜,在遠天映成一團鮮麗的酡紅。盛暑十分乾熱,白日裡原本萬里晴空無雲,這時候,也不知從何處調集來朵朵雲塊,齊聚在海天交接處,灰灰濛濛一片,一俟紅色的太陽沉落其間,才霎時火燒一樣整片迅速轉為金紅,並多姿的幻化起來。一下子是只有鬈毛的獅獸,一會又是朵重重瓣落的紅蓮,只不論幻化作什麼形體,一切俱金光燦爛,耀麗異常。

甚且遠處的蘆葦,末梢也沾染上這層金紅,盛暑裡蘆葦已長成深綠色,高大挺拔的叢叢在風中搖曳。就在蘆葦叢中,遠遠可見討海人推著滿載牡蠣的兩輪車,三三兩兩朝著走來。由於背著夕陽,每個人、車前俱拖著長長的身影,迎著走近時,倒彷若影子先到抵似的。

一批批走過的討海人,大抵很年輕,特別是婦女,有的讓四五歲的孩子坐在兩輪車上推著走;男人們年齡則比較不齊一,除了渾身曬成黑褐色、肌肉強健的年輕男人,間或也有一兩個頭髮斑白,短短山羊鬍亦已花白的老人,他們已然彎曲的身體像一隻風乾的蝦蛄。

而這一夥討海人,每人看來都有倦意,但仍腳步沉穩的一步步往前走。經過阿罔官和林市坐的屋前榕樹下,親和平平的招呼:

「在外面坐啊!」

「回去了!」

阿罔官泰然坐著,一一招呼,直到看見不遠處走來她的媳婦和彩,才著意將頭偏向一邊,絮絮的同林市冷言冷語的數說現在做媳婦的如何如何大模大樣,還著意將聲音提高,彷若生怕別人聽不到似的。

那媳婦是個矮小鈍重的女人,身軀相當肥滿,但很結實,背著陽光走來,實實在在的一團。她原戴的斗笠已摘下,夕照下可見一張褐色的圓臉,五官極為周正,只不過眉眼間因為常年迎著海風,密集的向鼻樑縮皺起來。她迎著走來,顯然看到榕樹下的阿罔官,卻沉沉不作聲,若無其事的走過。

阿罔官仍繼續叨唸著,直到這一夥討海人已走得差不多,才站起身,拖著放過的小腳,施施然的走回家。

只一會,林市進屋正淘米準備煮飯,即聽到阿罔官又快又急的叫罵聲,還有她媳婦和彩低沉的嗓子間隔幾句回頂一句。和彩說話雖緩慢,嗓門卻不小,速度是比不上阿罔官,罵的話卻又重又沉,而且經常持久。阿罔官尖聲叫罵一陣後,已有些力不從心,氣勢不濟逐漸和緩下來,那媳婦不減原有的速度,這時成一人一句相互對罵。

突然響起一聲清脆的耳光,只見和彩從廳門快步跑出,摀著一邊臉頰,嗚嗚唉唉的放悲聲大哭。後面緊追著阿罔官,拿把掃帚,露出一長截竹竿把柄,蹬著一雙小腳,拉拉扯扯努力朝前趕,一面尖聲叫罵:

「好啊!你跑出來,我就講給厝邊聽。你這個臭賤查某,我天天在家做老僕,煮給你吃,只欠餵你,你不知足,說你幾句,還給我應東答西,我不打你,你越來越爬天上去不成?」

「你不要以為我怕你,我要不是看你老,經不起打,我就給你好看。」和彩邊跑邊回過頭來叫罵。

兩人追跑一陣,那媳婦年輕壯健,很快將阿罔官撇在身後,看阿罔官拐著腳越跑越慢,顯然一時還追不上來,和彩在門口處站定,好整以暇的漫聲道:

「誰說我吃你的?我每天去蠔圃,去假的?如不是你這老查某,手彎向外拐,我今天要吃什麼,穿什麼,還會沒有?!」

「你說什麼,你敢說,你再說一遍試看看。」阿罔官氣得渾身發抖,一陣奔跑下來,灰白的頭髮散滿一臉,像個老瘋婆子。

「哪不敢講,我講給大家聽……」

那媳婦話還沒得講完,冷不防阿罔官揚起手中的掃帚,使勁的朝著丟來。掃帚呼的從和彩頭邊閃過,和彩怪聲尖叫:殺人噢,殺人噢,忙轉身閃進屋,順手將兩扇木門緊閉,還上了門閂。待阿罔官趕到,拾起打偏的掃帚,碰碰的用掃帚架猛力敲打木門,毫沒人理會,阿罔官慌忙跑向屋後,和彩早一步已將廚房通後院的門關上。阿罔官發現自己居然被關在自家門外,拖著掃帚,放大聲對門裡又開始叫罵:

「你這夭壽××,沒天良的××,不怕雷公打死,敢把我關在門外,有膽的就出來,何必躲在裡面。」

「怎麼,行的就進來啊!進來了你要怎麼打都可以。」和彩在屋內怪聲的說。

阿罔官儘在屋外叫罵,她媳婦無論如何就是不開門。兩人的吵叫聲這時引來四鄰圍觀,阿罔官看聚來的眾人,想自己被關在門外拿她媳婦沒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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