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虞兮虞兮奈若何

他識的字有限,但這三個字,是他最初所識!

「程蝶衣」?

他幾乎不相信自己那雙六十多歲的昏花老眼。一定是看錯了,一定是看錯了。

電車踽踽駛過新光戲院。

要是他沒有回頭,有什麼關係?他隨隨便便地,也可以過完他的日子。他可以消失在雜沓的市聲中,像一滴雨,滴到地面上,死得無聲無息。

小樓卻回頭。

只見「程蝶衣」三個字離他越來越遠。不。他地下車,司機用粗口罵他,說他阻礙地球轉動。

跑到戲院對面的行人路上,仰首審視。這是「北京京劇團」的廣告牌,一大串的人名,一大串的戲碼。有一個標榜突出的名銜,叫「藝術指導」,旁邊有「四十年代名旦」字樣,然後是「程蝶衣」。

啊,是他!是他!是他!是他!

小樓的嘴張大,忘記合上。他渾身蒸騰,心境輕快。他的眼珠子曾因為年邁而變得蒼黃,此刻卻因年輕而閃出光彩。

他竟然在這樣的方寸之地,重遇他故舊的兄弟!

蝶衣不是被下放到酒泉去了嗎?

每當他打開報紙,看到唐酒的廣告,有些認得的字,譬如「葡萄美酒夜光杯」,他就聯想起在打磨夜光杯的蝶衣,一度要把他鬥死的對頭。

他笑了。不,誰都沒有死。是冥冥中一次安排:——

姬沒有別霸王,霸王也沒有別姬。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二人又回來了!

小樓在新光戲院的大堂逡巡甚久。把一切彩色畫片巨型廣告都看盡了,就是不見蝶衣在。那些角兒,名字十分陌生,看來是「四化」的先鋒,推出來套取外匯,於經濟上支持祖國。見到祖國新兒女的名字,不是向陽、向紅、前進、東風……那麼「保險」了,可喜得很。

黃昏時分,戲院閘外,工人搬戲箱道具重物,進出甚忙。簾幕掩映間,隱約見舞台。還沒正式開鑼,今晚只是綵排試台。

小樓終於鼓起勇氣,上前。

有穿戲院制服的人來問:

「什麼事?」

「我……想找人。」

「你認識誰?」

「程蝶衣。」

那人上下打量他。半信半疑。

「你們什麼關係?」

「科班兄弟呀!是兄弟。請說小樓找他。我們可是幾十年——」

「小樓?姓什麼?」

啊他是完完全全被遺忘了。

當然,任何人都會被遺忘,何況一個唱戲的?整台戲的導演也會漸漸冉退。

小樓被引領進入化妝間。熙熙攘攘的後台,一望無際的長鏡,施朱敷白的臉齊齊回首,全都是素昧生平的人。

小樓四處瀏覽,生怕一下子失察,他要找的,原來是一個騙局,他來錯了。——他見到一雙蘭花手,蒼老而瘦削的手,早已失去姿采和彈盪,卻為一張朗朗的臉塗滿脂粉加添顏色。他很專注,眼睛也瞇起來,即使頭俯得低了,小樓還是清楚地見到,他脖子上日遠年湮的數道舊痕。

拍拍他瘦小的肩頭。

那人浸沉在色彩中,只略回首點個頭。他不覺察他是誰。小樓很不忿。

「師弟!」

老人回過頭來。

一切如夢如幻,若即若離。

這張朦朧的臉,眉目依稀,在眉梢骨上,有一道斷疤。是的。年代變了,樣子變了。只有疤痕,永垂不朽。

一時之間,二人不知從何說起。都啞巴了。

蝶衣怨恨他的手在抖抖瑟瑟,把好好的一張臉,弄糊了一點。女演員年紀輕,不敢驚動她的藝術指導。蝶衣忘了打發,她最後借故跑去照鏡子。走了,蝶衣都不發覺。他想不起任何話。重逢竟然是刺心的。

這是不可能的!

怎麼開始呢?

怎麼「從頭」開始呢?

太空泛了。身似孤舟心如落葉,又成了習慣。需要花多大的力氣,好把百年皇曆,舊帳重翻?蝶衣只覺渾身乏力。

小樓那在肩上一拍的餘力,彷彿還在,永遠在,他忽地承受不了,肩膊的痛楚來自心間。他哆嗦一下。

小樓只道:

「你好嗎?」

「好。你呢?」

好像已經過了一千年,隔了陰陽界。蝶衣五內混戰……。

幸好外頭有鼓樂喧天,破壞了這可恨的冷場。二人終有一個藉口,便是:到上場門外,看戲去。

台上正試著新派的京劇,戲碼是「李慧娘」。其中的一折。

慧娘在陰間飄漾。唱著:

「怨氣沖天三千丈,

屈死的冤魂怒滿腔。

……

仰面我把蒼天怨,

因何人間苦斷腸?

李慧娘向明鏡判官訴說人間賈似道橫行。判官噴火,小鬼翻騰,乾冰製造的煙幕,陡地變色的戲衣扇子……。包裝堂皇。看得小樓傻了眼。他從來不曾發覺,一切都不同了。

只有他站立的位置,那是上場門外。戲台上,永永遠遠,都有上場和下場的門兒。

蝶衣開腔了:「平反後沒排過什麼長劇。都是些摺子戲。」

小樓道:「噯。要唱完整整一齣戲是很辛苦的。不過,平反就好。」

「也什麼好不好。補不回來的。」

小樓才瞥到,蝶衣的一節小指不見了。他早就上不了場。

他一雙風華絕代的手,只剩下了九根指頭,用來打磨夜光杯,卻是足夠的。

夜光杯,用戈壁石琢磨出來。有很多式樣。高腳的,無足的。也有加刻人物、蓮瓣、山水、花卉、翎毛、走獸等花紋。

蝶衣在單調勞累的漫長歲月中,天天面對色相異的酒杯。他在打磨過程中,唯一的安慰,便是反覆背誦虞姬備酒,為大王消愁解悶的一幕。他反覆背誦,當中必有一個杯,必有一天,大王說:「如此——酒來!」

據說好的杯,其質如玉,其薄如紙,其光如鏡。所以能夠「夜光」。蝶衣從未試過,夜色之中,試驗那杯之美。

酒泉只是符號,紅塵處處一般。轉瞬之間,他是連「美色」也沒有了,那有工夫管杯子。誰可對歲月頑固?

「我差點認不出你來。」小樓道。

「是嗎?」蝶衣又琢磨著:「是嗎?」這樣的話,令蝶衣起疑,受不住。他真的一無所有?沒有小指,沒有吊梢鳳眼,沒有眉毛、嘴巴、腰、腿。沒有娘,沒有師父,沒有師哥……。沒有。小樓在旁絮絮說什麼,他說他的,他自己又想自己的。一時間二人竟各不相干。

「愣在那兒想什麼?」小樓又道。

於喧囂的鼓樂聲襯托下,蝶衣說:「想北京。」

「我想北京有道理。但你就一直在北京……」

「對,越是一直在北京,越是想北京。師哥,北京的鐘樓,現在不響了。」

「什麼響不響!鐘樓?——」

小樓稍怔,也令蝶衣傷感。他們其實一齊老去,何以小樓老得更快?

不!他不肯罷休。

「北京京劇團」訪港演出,也製造了一些高潮。蝶衣與團員們,都穿上了質料手工上乘的西裝來會見記者。於招待會中,由新一代的藝人唱一兩段。記者們會家子不多,剛由校門出來的男孩女孩,拿一份宣傳稿回去便可以寫段特寫交差了。甲和乙的對話可能是:

「這老頭子乾癟癟,真是四十年代的花旦?他扮花旦?誰看?」

「我怎麼知道?四十年代我還沒出生。五十年代我也還沒出生。」

這就是青春的霸氣。青春才是霸王。

酬酢繁密,蝶衣向團長申請假期,希望與兒時弟兄聚聚。

後來終得到半天。晚上趕回。

小樓領蝶衣到北角橫巷的小攤子喝豆漿,吃燒餅油條去。當然,豆漿太稀,油條不脆,那天,燒餅欠奉了。蝶衣吃得很愜意。——雖然他只得十隻牙齒是真的。

黃昏還未到,天色逐漸灰,在一個非常曖昧的辰光,還差一刻電燈才肯亮,人人的面貌無奈地模糊起來。

蝶衣覷個空子凝視他一下。驀地記起什麼似的,自口袋中皮包那硬面夾子,抽出一張煙薰火燎過的照片。小樓瞇縫著老眼一瞧,原來是很久很久很久以前,大夥在祖師爺廟前,科班的小子,禿著頂,虎著臉,煞有介事眾生相。

兩張老臉湊在一起,把前朝舊人細認。

「這——小粽子!現在吶?」

「清隊時,死在牛棚裏了。」

「小黑子!」

「下放到農場後,得瘟疫死了。」

「這個最皮了,是小三!」

「小三倒是善終,腿打斷以後,又活了好些年,得肝病死的,酒喝太多了。」

「小煤頭呢?」

「好像半身不遂,癱了。是在工廠演出時吊大燈,摔的。」

二人有點欷歔,蝶衣合上了照片夾子,他悽然而幸運地一笑。

「甭問了——剩下你我,幸好平安。」

「那……鬥咱們的小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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