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君王意氣盡 賤妾何聊生

不知道是小樓講錯了一句話,世上才有文化大革命?抑或有了文化大革命,世上人人都曾經講錯了話?

總之,用毛澤東思想武裝起來的革命文藝工作者,以頑強的鬥志,頂惡風,戰黑浪,在他們腳底下,但凡出言不遜,都成了「劉少奇的同夥」。

打倒!

打倒!

打倒!

一切封建餘孽,舊文化、舊習慣、舊風俗、舊傳統……。破四舊、立四新。

這時,廣播聲震撼湧,播音員播送文化大革命的綱領,淹沒每個人的心跳,淹沒每個人的心聲。連書記也驚愕地抬頭,他對別人的批鬥才剛開始,他的權力初掌,新鮮而莊重,但,一場浩大的運動,難道連他也淹沒嗎?

蝶衣和小樓異常促地對望一下,不寒而慄。他們都再沒機會自辯了。

「革命不是請客吃飯,

不是作文章,

不是繪畫繡花,

不能那樣雅緻,

那樣從容不逼,文質彬彬,

那樣溫良恭順,

革命是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暴烈行動……」

廣播很響亮,誦讀毛語錄的小夥子是個材料,嗓子很好。

中國歷來注重音響效果。

承平盛世有敲擊樂,英雄末路四面是楚歌,運動展開了,便依仗大喇叭來收「一統天下」的奇效。

建國以來,最深入民間最不可抗拒的傳播工具,便是大喇叭,它們永不言倦,堅決不下班。發出一種聲音,永垂不朽。

即使人民的聽覺訓練有素,有時,亦半個字兒也聽不清。它轟天動地價響著,妖媚、強悍、阿諛、積極、慷慨、哀傷、亢奮……,百感交集,像集體銷魂的嘶叫。

「做毛主席的好學生!」

「永遠跟著毛主席走!」

都是革命小將呢。

年歲稍長的,成了反革命。孩子才是革命派。孩子不上課了,一夥一夥,忙於抄家批、批鬥……真是新鮮好玩的事,而且又光榮,誰不想沾沾邊兒?

領頭的都是十來歲的紅兵,不管是北京本土的,或是省外來的,隨時隨意,把人們家當砸亂、拿走。一來一大。蝗蟲一般。

黑幫挨整,黑幫家屬掃街去。

如果你沒有親身經歷過這麼多人的場面,永遠不相信,「人」是那末的令人吃驚。他們甚至是不言不動,不帶任何錶情,光瞪著你,也是可怕的。人海是可怕的。即使全都是小孩,小到像每個被鬥者家中的小兒女。

這些小將,被背後的大人重新換血,才懂得以「十六條」為指針,才敢於鬥爭。

一切是如何發生呢?

大家都懵然不知,據說只不過是某一天,清華大學附屬中學的牆報欄上,張貼了張小字報,說出「造反精神萬歲!」這樣的話,整個的中國,便開始造反了。連交通燈也倒轉了,紅色代表前進。

歷史的長河浪濤滔滔,各條戰線鶯歌燕舞……作為舊社會坐科出身的戲子,他們根本不明白。

現在,又是一個寧靜的夜晚。他們日間被批判,夜裏要檢討。檢討得差不多,便罰抄毛主席的詩詞。

「鍾山風雨起蒼黃,

百萬雄師過大江,

虎踞龍盤今勝昔,

天翻地覆慨而慷,

宜將剩勇追窮寇,

不可沽名學霸王,

天若有情天亦老,

人間正道是滄桑。」

蝶衣對整闋的詞兒不求甚解。只見「霸王」二字,是他最親熱的字。

鋼筆在粗劣的紙上沙沙地刮著,發出令人不舒服的聲音。他在罰抄,小樓也在罰抄。

只要菊仙不在,他馬上忘記了這女人的臉,他但願她沒出現過。如果世上沒有她,他便放心。

像今晚。

學校因學生全跑去革命了,空置出來,被徵用作「坦白室」。

他向自己坦白。若一切淨化了,種種不快由它成為沉澱的渣滓。他享受此刻:段小樓,誰也別想得到他!嘿嘿!

小樓四十九歲了。

他已是一個遲暮的霸王。在蝶衣心中,他永遠是一個樣兒,他把他整個凝在盛年了。永遠不算遲。

他們在抄,在寫,在交代。一筆一劃,錯的字,錯的材料,錯的命運。

稍一分神,就被背後的小孩子又打又踢,喝道:「寫!寫你們怎麼反革命!老老實實交代!再不用心,罰你們出去曬太陽,跪板凳!」

「遊行耍猴去!起來起來!」

一時興到,紅兵把他們揪出來,敲鑼打鼓遊街去。

「三開藝人」:日治期、國民黨及共產黨時皆吃得開的角兒,所受侮辱更大。不過,說真格的,二人又再緊密合作了。

一九六六年,這個人人永誌不忘的年份。

正是八月暑天,遊街的行列中,有生、旦、淨、末、丑。像演著一台熱熱鬧鬧的戲。

被揪出來的人首先得集體粉墨扮戲,全都擦上紅紅白白的顏色,誇張、醜化,現出「牛鬼蛇神」的原形。

小樓的手和筆尖在顫抖著,勾出不成形的霸王臉,黑白是非都混沌。蝶衣呢,他又登場了,白油彩,紅胭脂,眉是眉,眼是眼,瞇虛著,眼窩那兩片黑影兒,就像桃葉,捂住他,不讓他把眼睛張開。

他敏感的手,明白自己的皮膚沒彈性了,失去了光輝。如果現今讓他歇一歇,枕在臂上好歹假寐個半天,衣袖上的皺褶,一定刻在臉皮上,久久不散。——他回了不原狀了。

但只見他走一定神,仍是如花似玉。他沒有欺場,是戲,就得做足。

他在人裏,牛鬼蛇神影影綽綽中,如穿簾如分水,伸手取過小樓的筆兒:

「給你勾最後一下。」

跟很久很久很久之前一樣。

他的斷眉。

都是皮相。

小樓呆住了。

但遊街馬上開始了。每個穿著戲服的小丑,千古風流薈萃。關公、貂禪、呂布、秦香蓮、李逵、高登、白素貞、許仙、包青天、孫悟空、武松、紅娘……,還有霸王和虞姬。

一輛宣傳車開路,紅兵押送著,鑼鼓夾攻。走不了兩步,必被喝令:

「扭呀!不然砸斷你的狗腿!」

「翹起蘭花手來瞧瞧!臭美!」

「拉腔呀!扮牛叫!吽!吽!」

炎陽熾烈,臭汗混了粉墨,在臉上匯流,其稠如粥。整個大地似燒透了的磚窯,他們是受煎熬的磚。

「打倒文藝毒草!」

「連根拔起!」

「文化大革命萬歲!」

「毛主席萬歲!」

「毛主席萬歲!」

還沒喊完,忽聞前面人聲鼎沸,不久轟然巨響,一個女人跳樓了。她的一條腿折斷,彈跳至牆角,生生地止步。腦袋破裂,地上糊了些漿汁,像豆腐一樣。血肉橫飛,模糊一片。有些物體濺到蝶衣腳下,也許是一隻牙齒,也許是一節斷指。他十分的疲累,所以無從深究。

是這樣的:北京女十五中的紅兵小將查抄一個小說作家的老窩,已是第三遭,就在清查「贓物」,搜集反動罪證時,這個平日溫文爾雅的好好先生,氣力僅足以提起筆桿的寫作人,驀地抄起一把菜刀,瘋狗似的撲過來,見人便砍,見人便砍。接著衝下樓梯,連人帶刀仆在一個十二歲的革命小將身上。

他們的女領隊,狂喊一聲。

「敵人行兇了!戰友們,衝呀!」

是的,他們以毛澤東思想的精神武器,面對一切反抗的力量。英勇上前,活活把他一雙手臂都拗斷了,發出嘎嘎嘎的聲音。

作家的老婆歇斯底里,又掄起一根掃帚,企圖搶救。不過一大十來歲的毛頭,銳不可當,把她逼到樓上,一層又一層。到了最高層,她無路可逃。一個家庭主婦,便只好聳身跳下來。沒有了雙手的作家,看不到這一幕慘劇。他早已昏死了。

蝶衣和小樓,木然地注視這台戲。

「古人」們在赤日下,人人步履慌亂。

小樓輕喟:

「唉,此乃天亡我楚,非戰之罪也。」

蝶衣悄道:

「兵家勝敗,乃是常情,何足掛慮?」

紅兵見二人交頭接耳,一記銅頭皮帶抽打過來,蝶衣珠釵被砸掉。

他只下意識伸手去拾。手背馬上被踩一腳。幾個女將向他臉上吐口水唾沫,罵:

「妖孽!走!不準拾!」

小樓見狀,一時情急,欺身上前擋一擋,唾沫給濺到他臉上去了,如流。他用臂拭去污物,用力了一點,此舉觸怒了紅兵,一齊把他雙臂反剪,拳打腳踢。

蝶衣忘形:

「師哥!」

小樓忙用眼色止住他,示意別多事,便忍疼收受了孩子的拳腳。蝶衣恐怖地看著那批紅兵,都是母生父養,卻如獸。

也許是被棄掉的一,當初那個血娃娃,他死了,輪迴再來,長大後,一心整治他。是其中一個?面目看不清楚,但整治小樓,等於雙倍對付他。蝶衣擠過去,硬是接了幾下,一個踉蹌趴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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