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力拔山兮氣蓋世

小石頭和小豆子出科了。

料不到十年又過去。二人出科後,開始演「草台班」。一夥人搬大小砌末,提戲箱,收拾行頭,穿鄉過戶,一班一班的演。

最受歡迎的戲碼,便是「霸王別姬」。

廿二歲的生,十九歲的旦。

唱戲的人成長,必經「倒嗆」關口。自十二歲至二十歲中間,嗓子由童音而漸變成熟,男子本音一發生瘖啞低澀,便是倒嗆開始了。由變嗓到復原,有的數年之久方會好轉,也有終生不能唱了。嗓子是本錢,壞了有什麼法子?

不過祖師爺賞飯吃,小石頭,他有一條好嗓子,長的是個好個子,同在科班出身,小煤球便因苦練武功,受了影響。只有小石頭,於弟兄中間,武功結實,手腳靈便,還能夠保持了又亮又脆的嗓子,一唱霸王,聲如裂帛,豪氣干雲。

小豆子呢,只三個月便順利過了倒嗆一關了。他一亮相,就是挑簾紅,碰頭采。除了甜潤的歌喉、美麗的扮相、傳神的做表、適度的身材、綽約的風姿……,他還有一樣,人人妒恨的恩賜。

就是「媚氣」。

旦而不媚,非良才也。求之亦不可得。

一生一旦,反正英雄美女,才子佳人,都是哥兒倆。苦出身嘛,什麼都來。

眼看快成角兒了,背熟了一齣齣的戲文,卻是半個字兒也不認得。只好從自己的名兒開始學起。

班主爺們拎著張紅紙來,都是正規楷書,給二人細看:

「段老闆,程老闆,兩位請過來簽個名兒。」

小石頭接過來,一見上書「段小樓」,他依著來念:

「段小——樓。師弟,你瞧,班主給改的名兒多好聽,也很好看呀。」

「我的呢?程——蝶——衣。」他也開始接受嶄新的名兒和命運了:「我的也不錯。」

「來,」段小樓圖新鮮:「摹著寫。」

他憨直而用心地,掄起大拳頭,握住一管毛筆,在廟裡幾桌上,一筆一劃地寫著,寫得最好的,便是一個「小」字。其他的見不得人,只傻呼呼地,欲拳起扔掉。

程蝶衣見了,是第一次的簽名,便搶過來,自行留住。

「再寫吧。」

「噯。—你瞧,這個怎麼樣?」

輪到程蝶衣了。二人都是一心一意,幹著同一樁事兒,非常親近。

字體仍很童真,像是他們的手,跟不上身體長大。

祖師爺廟內,香火鼎盛,百年如一日,十載彈指過,一派喜慶昇平,充滿憧憬。

班主因手擁兩個角兒,不消說,甚是如意,對二人禮待有加,包銀不敢少給。

演過鄉間草台班,也開始跑碼頭了。

程蝶衣道:

「師哥,下個月師父五十六大壽,我們趕不及賀他,不如早給他送點錢去?」

「好呀!」

段小樓心思沒他細密,亦不忘此事。出科之後,新世界逐漸適應。舊世界未敢忘懷、程蝶衣,當然記得他是當年小豆子,小樓雖大情大性,卻也買了不少手信,還有一袋好,送去關師父。

一樣的四合院,座落肉市廣和樓附近。踏進院門的,卻不是一樣的人了。

在傍晚時分,還未掌燈,就著僅餘天光,關師父身前,又有一批小孩兒,正在耍著龍鳳雙劍,套路動作熟練,舞起來也剛柔兼備。師父不覺二人之至,猶在朗聲吆喝:

「仙人指路、白蛇吐信、懷中抱月、順風掃蓮、指南金針、太公釣魚、巧女紉針、二龍吸水、野馬分鬃……」等招式。

劍,是蝶衣的拿手好戲,他唱虞姬,待霸王慷慨悲歌之後,便邊唱二六,邊舞雙劍。

蝶衣但覺那小師弟,揮劍進招雖熟練,總是欠了感情,一把劍也應帶感情。

正駐足旁觀,思潮未定,忽聽一個小孩兒在叫:「哎!耗子呀!」他的步子一下便亂了,更跟不上師父的口令點子。

師父走過去劈頭劈臉打幾下,大吼:

「練把子功,怎能不專心?一下子岔了神,就會掛彩!」

師父本來濃黑的鬍子,夾雜星星了。蝶衣記得他第一眼見到關師父,不敢看他門神似的臉,只見他連耳洞也是有毛的。

師父又罵:「不是教了你們忌諱嗎?見了耗子,別直叫。小四,你是大師哥,你說,要稱什麼?」

一個十三四歲的大孩子,正待回答。

小樓在門旁,朗朗地接了話碴兒:「這是五大仙,小師弟們快聽著啦:耗子叫灰八爺,刺蝟叫白五爺,長蟲就是蛇,叫柳七爺,黃鼠狼叫黃大爺,狐狸叫大仙爺。戲班裏犯了忌諱,叫了本名,爺們要罰你!」

師父回過頭來。

「小石頭,是你。」

蝶衣在他身畔笑著,過去見師父。

「師父,我們看您來了。」

師父見手底下徒兒,長高了,長壯了,而自己仍操故舊,用著同一手法調教著。但他們,一代一代,都是這樣的成材。他吩咐:

「你們,好生自己開打吧。」

「是呀,師父不是教訓,別一味蠻打、狠打、硬打、亂打……麼?」蝶衣幫腔。小四聽得獃了。

「哎,這是師父罵我的,怎的給你撿了去?」小樓道,「有撿錢的,沒撿罵的。」

「這是我心有二用。」

關師父咳嗽一下,二人馬上恭敬噤聲。他的威儀永在。信手接過禮物和孝敬的紅包。

「跑碼頭怎麼啦?」

小樓忙稟告:「我們用『段小樓』和『程蝶衣』的名兒,這名兒很好聽,也帶來好運道。」又補充:「我們有空就學著簽名兒。」

「會寫了吧?」

「寫得不好。」蝶衣訕訕道。

「成角兒了。」

「我們不忘師父調教。唱得好,都是打出來的。」

「戲得師父教,竅得自己開。」關師父問:「你倆唱得最好是哪一齣?」

小樓很神氣:「是『霸王別姬』哪!」

「哦,那麼賣力一點,千萬不得欺場。」

重臨故地,但見一般兇霸霸的師父,老了一點,他自己也許不察覺。蝶衣一直想著,十年前,娘於此畫了十字。一個十字造就了他。

又多年南征北討了,為宣傳招徠,二人便到萬盛影樓拍了些戲服和便裝照片。

在彩繪的虛假佈景前,高腳幾兒上有一盆長春的花,軟垂流蘇的幔幕,假山假石假遠景。

段小樓和程蝶衣都上了點粉,穿青綢薄紗,軟緞子長袍馬褂,翻起白袖裡。少年裘馬,屐履風流。

蝶衣瞅瞅他身畔的豪俠拍檔,不忘為他整整衣襟。他手持一柄摺扇,不免也帶點架勢。

蝶衣的一雙蘭花手,舊痕盡冉,羞人答答。——不過是拍照吧,只要是一種「表演」,就投入角色,脫不了身。

蝶衣問拍照的:「照片什麼時候有?」

「快有,四五天就好。」

「記住給我們塗上顏色,塗得好一點。」

「是是是。」他躬送二人出門,非常熱切:「二位老闆,又要南下巡迴好幾個城兒了。」

「這回是戲園子張懸用的。」

拍照的更覺榮幸,哈著腰,謙恭喜氣:「二位老闆放心——」

忽聞一陣湧的聲浪,原來是口號。

刺耳的玻璃碎裂聲,令兩張傲慢的臉怔住。

「糟了!」影樓中那朵諂笑驚惶失色,「定是那東洋美人的照片捅出漏子了!」

他急忙出去。

二人剛享用著初來的虛榮,不明所以,也隨行。

大街上,都是吶喊:

「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中國猛醒!反對不抵抗政策!」

「抵制日貨,不做亡國奴!」

「還我山河!還我東三省!」

情激昂的學生們,已打碎了玻璃窗櫥,把幾幀東洋美人的照片揪出;撕個痛快,漫天撒下,正灑到兩個翩翩公子身邊來。

前面還有日貨的商店,被憤怒的遊行示威眾闖進去,砸毀焚燒。穿人字拖鞋的老闆橫著雙手來擋,擋不住。

混亂中,一個學生認出二人來:

「咦,戲子!」

「眼瞅著當亡國奴了,還妖裡妖氣地照什麼相?」

蝶衣望了小樓一眼,不知應對。

「現在什麼時勢了?歌舞昇平,心中沒家沒國的。你是不是中國人??」

小樓已招來一輛黃包車,趕緊護送蝶衣上去。

小樓催促車子往另一頭走了。餘氣未消:

「乳臭未乾,只曉得嚷嚷。日本兵就在城外頭,打去呀!敢情欺負的還是中國人!」

讀書人都看不起跑江湖的。跑江湖的,因著更大的自卑,也故意看不起讀書人。甚麼家甚麼國?讓你們只會啃書本的小子去報國吧,一斗芝麻添一顆,有你不多,無你不少,國家何嘗放你在眼內?

脫離險境,蝶衣很放心:

「有你在,誰敢欺負我?該怎麼報答?」

黃包車伕也吁了一口氣似地,放緩了腳步。拉過琉璃廠。

蝶衣一見,忽省得:

「可惜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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