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索在訪問前半個鐘頭抵達電視臺。

他在門口守衛尚未來得及反應之前,昂首闊步而入。守衛瞪著他矮小、生動、黑色的背影,想著這個傢伙到底在那裡見過。賴索就這樣冒冒失失地闖入這棟迷宮似的建築。這是個現代科技融合了夢幻、現實、藝術、美、虛偽、誇大的綜合體。他從一個攝影棚到另一個攝影棚,從一個時代,進入另一個時代。賴索在明朝停留了五分鐘,在清朝張望了一下,在八點前一刻,走進了自己的節目。

身著淺藍色西裝,裁剪合身,泰綢襯衫領子翻在外面的韓先生從化妝室走出來。他的步伐穩健、容光煥發、精神抖擻、就像要步上演講臺一般。

「韓先生,您請坐在中央。」導播滿懷敬意地說,「張記者、陳記者、楊先生你們坐這個位置。」

「現在就要開始了嗎?」韓先生的聲音出奇的冷靜。

「大家準備!」導播說了一聲。

賴索站在控制室的玻璃窗外,在另一邊成排的電視機,出現了同一的畫面,控制員戴上耳機,把手上的香煙按熄,節目就要開始了,人人摒息以待。賴索看得入了神,他看到一些人跑來跑去,移動的水銀燈架、佈景、麥克風的試音聲,導播誇張的手勢。

「開始!」導播說。

「首先,我代表自由祖國一千七百萬的同胞,歡迎韓先生您重歸祖國的懷抱,參加反共陣營。」僑委會的楊先生說。

「謝謝你,」韓先生面對攝影機,眼睛眨都不眨一下,「我衷心感激政府寬大為懷的德意,我在日本幾十年,無時無刻不在悔恨之中,我對不起我的祖先,對不起全國同胞,」說到這裡,他握拳頭搥了桌子一下,「共產黨害了我!」

三十年前,他也這樣搥著桌子,坐在最後一排,負責閉門的賴索被這一陣響聲震得清醒過來。

「國民黨憑什麼?各位說說看。」韓先生越說越是激動,兩個拳頭在空中交叉飛舞,面對臺灣民主進步同盟會的卅五個會員,慷慨激昂,聲嘶力竭,怵目驚心的賴索真是心儀不已。韓先生在前一陣子還親切地問起他的家庭,他的親戚朋友,和他們的觀感。賴索不好意思地問說,他們不知道呢,他們不認識字。那麼他自己呢?賴索喜歡這個工作嗎?談不上喜不喜歡,韓先生要我做什麼就做什麼。這樣很好,你有什麼問題嗎?沒有,很好,很好。說到這裡韓先生回過頭去問蔡先生,「成績怎麼樣?」蔡先生低聲說(賴索聽到了),「那裡找出來這個笨蛋,居然跑到市場去散發傳單,正好給他們拿來包魚包肉。」「老天!」韓先生拍著額頭說,「用人之際,用人之際。」

「——那麼,韓先生,您能不能告訴我們您一踏上祖國的觀感?」

那個攝影師將鏡頭交給一旁的助手,推開門,走到賴索身邊,從口袋掏出煙來。他喜歡「訪問」這一類的節目。這種節目你不用推著攝影機跑來跑去,他不喜歡歌唱節目,還有對著鏡頭窮扭屁股的歌星。

「你怎麼進來的?這個節目不準參觀。」看都不看賴索一眼。

「門沒有關,我就進來了。」

「安全人員都睡覺去了,」攝影師說,「你該去二號影棚,那裡很熱鬧,這個節目沒什麼看頭。」

賴索不再回答,他來這裡不是回答別人的問題的。

「祖國進步的情形,簡直令人難以置信,」韓先生說,「我一下飛機就被嚇了一跳。我對自己說,這是個現代化的都市嗎!在日本我看過電視報導臺灣的繁榮,我總不太相信——。」

賴索耐心聽著。攝影師現在抽完了煙,說了聲,「老天!」走向他的助手。

「您去過大陸,您對那邊的觀感如何?」

「我在那邊認識幾個人,我就是受了他們的騙,孫其敏、張萬生這幾個人,當年來臺灣搞統戰的,現在不是死了就還在勞改營裡。唉!大陸的當權者翻臉不認人,從不講什麼道義,我們政府就不一樣了,雖然我犯了大錯,」他頓了一下,繼續說,「一時糊塗——。」

賴索見過他說的孫其敏、張萬生,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們都講得一口漂亮的閩南語。在雜誌社會議室裡,韓先生要大家起立鼓掌歡迎他們。孫一上臺,就像日本人那樣鞠了一個九十度的躬,說︰「各位父老兄弟們」他講得精彩極了,他受過這一類的專門訓練。韓先生原本興致勃勃的,後來越聽越不是味道。年輕的賴索注意到他三番兩次想站起來,結果總是搖搖頭坐了下來。孫這時說到——像我們對待藏人、蒙人、苗人,我們讓他們自己管理自己。說老實話,我們那有這麼大的人力去管理這麼大的地方,何況遠在一角的臺灣。今天我們只想幫助本省同胞建立一個民主、進步、平等,沒有人吃人的社會——那麼大陸上幾千萬被鬥爭的人,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這個千篇一律的謊言,賴索在三號攝影棚的角落裡,拆穿共產黨的把戲,他可得意極了。

我們共產黨最愛好和平了——停了一下,孫拿起茶杯喝了一口,韓先生利用這個機會跳上臺去,說,請大家鼓掌,謝謝孫先生的指導。

「您能不能告訴我們,您怎麼發現共產黨的陰謀?」

「我老早就感覺到了,他們想利用我達到『解放』臺灣的目的——。」

年輕的韓先生告訴他們,臺灣解放了以後,每一個人都會受到重用。那麼賴索呢?也許一個縣長吧,那一個縣呢?隨便那一個縣都可以。北部當然最好,他回家鄉時,每一個人都會喊著︰啊!賴索縣長,縣長大老爺,啊!啊!啊!

「很多來日本的本省同胞,被安排來見我,我就跟他們說,臺灣獨立的重要性。」

「他們的反應呢?」

「剛開始還有些反應!最近這幾年,就沒幾個感興趣了。這個時候,我就問自己——。」

這時候,賴索想起杜胖子來。杜不屑地說︰「我們有馬克斯主義,國民黨有三民主義,你們呢?你們什麼都沒有!」

「我們有韓先生。」

「那一個韓先生,誰知道,誰認得他?」

賴索忙得不亦樂乎,他忙著跟一大堆人談話,有的是老朋友,有的是不相干的人。即使如此,他還得抽出空來,聽韓先生的演講。情形跟卅年前完全不一樣了。現在賴索用七十年代的頭腦,來評論四十年代發生的事,他佔了絕大的優勢,他佔盡了便宜。記者應該把鏡頭對準他,這些年輕的記者,他出風頭的時候,他們都還沒出世呢。他們見過日本人?見過共產黨?沒有。挨過美機轟炸?坐過牢?沒有。哦,老天!你究竟想怎麼樣?也許鏡頭對準你,你一個屁都放不出來。賴索一面聽著,一面動腦筋。

「我再代表全國同胞說一句話,」楊先生說︰「我們真誠歡迎您歸來。」

「最後,我們希望韓先生您能向全世界受共產黨欺騙的人說一句話。」

「好——。」

這個節目眼看就要結束,導播做了個手勢,一個工作人員,蹲下來摸著地上的電線。站在控制室的賴索開始移動腳步,打算節目一完畢,立刻擠到韓先生面前。

「原來你在這裡。」一個穿白襯衫的年輕人擋住他。

「你幹什麼?」賴索不高興地說。

「我是警衛人員。」這個人說,「你既沒有來賓證,又是一個人,你怎麼進來的?」

節目已經結束了一段時間,賴索還站在門口的臺階,不管怎麼說,他要等一個人。

自動門一下子打開,一群人無視於賴索的眼光,匆匆走下臺階。

「韓志遠先生!」賴索攔了上去。

「有什麼事嗎?」

「我是賴索。」

「賴索?」

「泛亞雜誌社的——」

「什麼?」

「那個賣水果的——」

「我不認識你!」

一個西裝筆挺的傢伙,拍拍賴索的肩膀,解了韓先生的圍。然後所有人坐進了兩部黑色轎車,一溜煙地駛上泛著銀光的街道。

電現臺巨大的陰影,彷彿一個無窮無盡的惡夢,一直延伸到街道的另一邊,整個世界忽然祇剩下他一個人。

「我是賴索,我是賴索,」他結結巴巴地說,「我只想說,說,好,好久不見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