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漸暗了下來,路兩邊的水銀燈,像點燃一長串無聲的鞭炮,整條街一下就明亮起來,賴索的眼光,隨著一閃一閃的車燈,一直瞧到街的盡頭。時間不多了!他必須趕緊思考。他收回視線,集中到對街燈火輝煌的電視大樓。那麼,他究竟想到那裡了——他的童年、青春期、婚姻,然後就是莫名其妙的中年。他這一生,說一句洩氣話「交了白卷!」他丟了賴家的臉。賴允大哥現在有錢了。他照顧這個唸了書的弟弟,替他成了親,給他工廠股份。賴索爹過世的前一天,還哀傷地瞧著他們,說︰「阿允,要照顧你弟弟。」賴允大哥都五十幾,大腹便便,笑起來,眼睛瞇成一條線。這當兒,他淚流滿面,鼻頭都哭紅了。

「爸,你會好起來的,」賴索握住他爹寬厚、滿是斑點的手掌,指甲泛了灰色,「下個月我們陪你去東南亞逛一逛。」

「恐怕不行了,」賴索爹說,「阿索,你過來——」

他比較疼大兒子,賴索媽則喜歡這個斯文的小兒子。賴索從監獄裡出來,畏畏縮縮地站在他父親眼前,賴索爹流著淚瞧了他半晌,「啊!啊!」啊了半天,說不出話來。過了很久,他從房間裡拿出一套舊灰呢西裝(阿允結婚時,給他父親做的),「穿上這個,」他說,「走,我們去見你大哥。」

「爸,」賴索躊躇著說,「我想先去看看媽的墓好不好?」

直到他在果醬廠上班的第一個禮拜日,他們才動身往木柵的市立公墓。整整八個人,四個大人、四個小孩,賴索一家三代全在這裡了。賴允大哥忙得團團轉,他負責張羅一切,他太太被四個小孩纏得分不開身,賴索爹狠狠瞧著車窗外,一語不發,賴索則頻頻搓著雙手,他快哭出來了。兩部車子一前一後,孩子們從車窗伸出手來,朝另一輛車子「阿公!阿公!」亂叫。

一個鐘頭後,他們站在墳場的頂端,俯視著一個冷冷清清、野草蔓生的墳墓。

「幾年後,這裡要擠不下了。」賴索爹說,他料錯了,七年後,他就葬在底下一點的地方,沒有路通到那裡,因此賴索家人不得不踏著一個一個墳頭,跳到賴索爹墳上。

「阿索,」賴索爹回過頭,「你媽死前還唸著你。」

賴索對自己說,可不能再哭了。剛才,孩子們還沒跟上來,賴索就已經哀號起來,賴允大哥抱著最小的兒子,尚未喘過一口氣,立刻跟著大哭出聲。

墳場工人見到這種情景,搖了搖頭說,「我們燒些紙錢好了。」這才止住賴索家的哭聲。

「這些字怎麼褪了色?」賴索摸著墓碑。

河南燕山徐氏——

「找人來漆一下,墳上再種些花,爸你說怎麼樣?」賴允大哥這時候說。

「那不行,」墳場工人說,「不僅破壞風水,羊還會把它吃掉。」

附近人家的羊群滿山遍野亂跑,羊踩過賴索爹媽墳頭,在上面拉屎拉尿。

「這怎麼行。」賴索從長椅上憤憤然站了起來。

上帝是牧羊人,基督教都這麼說。遠處一座教堂,屋頂上的霓虹十字架,耀眼刺目,賴索走進地下道,再出來時,就看不到那個教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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