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他真的睡著了,那個飽經憂患、被糟蹋了的頭顱,正垂靠在塑膠軟皮的沙發上,在西餐廳柔和、曖昧、虛假的燈光下,彷彿生氣全無。凹陷的兩頰,覆在額頭上的幾根灰髮(禿頂黯淡無光)、鬆弛的皺紋、蒼白乾燥的嘴唇。這就是真正的賴索,內在力量消失殆盡的賴索,身為榮耀、進步、合作、天之驕子、人類一份子,醒著、睡著、悲傷、快樂(他笑起來,像個羞怯的小女孩)深受七情六慾所苦的賴索。

然後,他就在一陣麥克風的聲浪中睜開了眼睛。

「各位先生、各位女士,我們今晚的節目馬上要開始了。」

賴索驚訝地發現到,身邊幾張桌子上都坐了人,節目六點鐘開始。老天!他真的在這裡坐了一個下午,整整一個下午,卻什麼事情都沒有做,只是坐在這裡,他就要跟韓先生會面了,這個歷史性的一刻,卻什麼都沒準備好,他至少該講一些話的,就像韓先生在飛機場說的那些話,簡短、得體、感情充沛,他一定上機前就打好了腹稿,在太平洋上空修潤一番,最後艙門打開的一剎那,調整一下領帶、清一清喉嚨。

「先生,您需要喝點什麼?」侍者說。

「隨便什麼,咖啡好了。」

雖然時間短促,但是就在對街的電視臺,穿過地下道只要五分鐘,所以他只需在十分鐘前付帳,花五分鐘在洗手間,那麼他時間儘夠了。他不需要準備多長的演講稿,韓先生會記得他的,甚至會興奮地抓著他的手,滿面淚痕的告訴賴索,他對不起他們,他要在有生之年為這件事懺悔。好了,他既然這麼說,賴索還能怎樣?只好自認倒楣罷了,而且他也習慣了。

「Ladies and gentleman,I want to sing a song for you.」

燈光集中在一個長頭髮的年輕人,扁扁的鼻子,黃黃的臉孔。年輕人抱著吉他叮叮咚咚地唱起來。他唱的是一首英文歌,瞇著眼睛,表情豐富,他唱得專心極了,末了弄得自己如醉如癡的。

「Thank you ,Thank you ,once more?OK,OK!」年輕人說。

賴索再也坐不下去了。這些人,這些時髦、優雅、有錢、無事可做的傢伙。賴索被充塞耳際的笑語、歌聲、裝模作樣的手勢,逼得站了起來,匆匆付了帳。他推開餐廳的旋轉門,走進黃昏中筆直寬暢的仁愛路,重新感受到夕陽餘暉所散佈的那種神秘生命力。

這種力量使他坐在人行道的長椅上,面對巍然聳立的電視臺,發了一陣呆。

「我究竟想幹些什麼?」

在這一刻,賴索禁不住有些後悔起來,也許不該老遠跑這一趟的。他太太現在一定收拾好餐桌,乖乖地坐在電視機前,孩子們則圍繞在一旁,正中央空著的沙發,那是賴索的座位,他是一家之主,三個孩子的父親,他就坐在那裡,兩腳擱在茶几上,為銀幕上的滑稽節目,發出低啞的笑聲,太太跟著笑了,孩子們也笑了,這就是賴索的生活照,賴索家的晚間娛樂。

他實在不應該老遠跑到這裡來,他應該坐在電視機前,泡杯茶,拿著蘇打餅乾吃,然後伸一伸懶腰,走進臥室,脫下衣服,在黑暗中爬上床,在傷感、慶幸、或者無所謂中結束這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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