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第二天一早,程凌喚醒弟弟,要弟弟陪他去神童家。弟弟睡眼惺忪,剛爬起來又躺在客廳沙發上休息。程凌罵弟弟不中用,自己先穿好衣服,弟弟又已呼呼睡熟,程凌只好一個人出門。昨晚少棒賽轉播,搞到半夜三點,程凌和母親支持不住先睡,弟弟卻堅持看到底,難怪起不來。公寓大門外,林先生正在擦拭車窗玻璃,對程凌愉快的揮手。

「哇早。昨晚看少棒賽沒有?」

「看了一半。一面倒,沒有意思。美國人根本打不過我們。」

「你有沒有看到米國隊那個投手?喔,真大塊,跑起來全身的肉都會動。」林先生模倣美國隊投手跑步的姿態,笑得合不攏嘴。「兩百多磅,有甚麼用?我們一樣打後母輪!」

「林先生,昨天晚上還有一場精採的象棋比賽。你也看到了吧?」

「甚麼象棋比賽?」林先生顯然毫無印象。程凌告訴他神童世界播出一場象棋比賽,有一個十幾歲的小孩子擊敗從前的全省象棋冠軍。林先生搔搔頭。

「我從來不看這個節目。問我的小孩子也許知道。」他又回去擦車窗。

程凌微感失望。張士嘉聰明一世,糊塗一時,甚麼事都安排好,唯獨棋賽的時間沒有選對。人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少棒賽上面,誰會去看一個平凡的小孩下象棋?早曉得效果不理想,應該勸張士嘉延遲一星期播出。程凌轉念一想,又覺得這樣反而好。人們沒有注意到這場棋賽,五子棋神童也不曾一鳴驚人,下一個星期,張士嘉會推出新的神童。再下一個星期,又有新的神童……沒有人會再來麻煩他,也沒有人會想利用神童發財。一切反而更好。

他跳上公共汽車。程凌看到草堆裏的水牛正探出頭來,做長鳴狀,伸長脖子,似乎就要叫了。程凌屏息等待著,水牛又縮回草堆,仍然沒有叫。也許是一條啞牛。世界上有沒有啞牛?程凌從來沒有聽人家說過,啞牛是耳聾口啞?也許世上真有一種啞牛?也許那條水牛正是啞牛。程凌想到水牛啞啞作狀的表情,不禁笑了。

程凌找到神童的家,撳下電鈴。過了好久,才有一位中年婦人來開門,很奇怪的打量程凌。程凌解釋他想找神童談談,他是電視公司派來的人。中年婦人說:「你們公司的張先生在這裡,你們認得?」

程凌忙說他們是同事。張士嘉正坐在客廳和神童聊天,看到程凌,舉起手裏的紅紙包,對中年婦人說:「程胖,你來的正好。我代表公司送獎金給小棋王。這本存摺裏有一萬元,請你替小棋王收下。」

神童的母親很高興,叫神童向張士嘉道謝。孩子站起來迅速對張士嘉一鞠躬,張士嘉連聲說不必謝他,應該謝那位程叔叔。程凌說這是孩子應得的獎賞。孩子的母親進去泡茶。程凌乘機對張士嘉說:「可惜昨晚有少棒賽,我看沒有多少人收看神童世界。」

張士嘉嘆口氣。

「其實我早就想到了。我本來有意改期,就是因為神童失常,我怕他贏不了,所以打算糊里糊塗搞掉……早知他有把握贏,我可以更多做宣傳。昨天贏得真驚險。第二盤莫名其妙輸了,我心裡好急。幸好第三盤又扳回來。」

程凌看神童。孩子仍默默垂著頭。張士嘉又說:「我也考慮到,神童只能靠預測下這三盤棋,大力捧他也沒有用。棋王要不斷和人比賽才會轟動。你看他還能不能再下棋?」

程凌正要回答,孩子抬起頭來說:「我自己會下。」

張士嘉瞇起眼,似乎弄不懂神童的意思。程凌說:「他意思是不靠預測,他自己憑棋力下。」

張士嘉笑了。

「你那裏有甚麼棋力。告訴我,你還能不能未卜先知?」

程凌一眼瞥見孩子目光閃動。孩子卻說:「我不會未卜先知。我要自己下棋。」

他在說謊,程凌想。張士嘉站起來。

「既然你不會未卜先知,也就罷了。好在神童世界再播出幾次就要停播,我從此不必費大勁發掘甚麼神童。昨天總經理告訴我,他要我籌劃一個新的綜藝節目。我早就想搞綜藝節目了。有唱有跳,容易討好得多。碰巧歌星被人抓去拍裸照,更可以大搞噱頭。你想,誰肯拍神童的裸照?」

「原來如此。難怪你不急。」程凌想起另一個問題,「丁玉梅呢?她是新節目的主持人?」

「要看公司方面的意思。丁玉梅臉孔漂亮,動作嫌呆板些,我不知道她是否能勝任愉快。」張士嘉說,「你不必替她操心,我一定會照顧她。我也要請你擔任我們的藝術指導。我們永遠是一個班底,對不對?」

程凌不說話。他不願得罪張士嘉,卻不免替丁玉梅叫屈。等會應該去安慰丁玉梅,她恐怕還不知道張士嘉要攆她呢。

中年婦人端著熱茶和糕點出來,張士嘉說他必須告辭。中年婦人千恩萬謝送他出門。

程凌握住神童的手。這是他唯一的機會和孩子單獨在一起。他仔細注意孩子的眼神。孩子也在看他。孩子並沒有逃避他。也許孩子明白程凌完全誠心誠意?程凌對孩子說:「我再也不會來打擾你了。希望你告訴我,你究竟能不能未卜先知?」

孩子看著他。程凌突然感覺到孩子目光一片笑意。孩子並不孤獨,程凌想。孩子並不是不關心世界,他的目光正流露出暖和的柔情。孩子說:「我不需要未卜先知。我自己會下。我喜歡下棋。你願意陪我下棋嗎?」

程凌的心情鬆懈了。他想起自己的畫。他還能夠畫。他並沒有放棄。他對自己說,你不必替神童擔心。一切都很好。你只要盡力而為。你不必替任何人擔心,一切都很好。

孩子拿出棋盤,又從茶几下面搬來黑白兩盒棋子。中年婦人帶上門,看他們在下棋,也不來打擾。一切都靜悄悄的,程凌可以聽到巷子裏孩子們笑鬧的聲音和遠處的汽車聲。

他和孩子下了幾盤五子棋,孩子只輸了一盤。程凌撿起棋子。孩子把棋盤和棋盒收好。

程凌對孩子說:「我走了。」

孩子無聲的咧開嘴笑著。這一瞬間,程凌似乎又看到孩子烏黑的眸子閃動,他的眼神深不可測。

程凌走到巷口公共電話亭,投入一個銅幣。電話鈴響了一會,才傳來小董的聲音。

「我是程凌。早上有沒有人找我?」

「沒有人吧。」小董的語音拖得很長,程凌可以想像小董的表情,推著金邊眼鏡,慢慢的打呵欠。「今天早上誰都沒來,連小妹也沒來。以後打完少棒,應該全國放假一天。

「對了。昨天下午,有一位毛經理打電話來。你跟他談過設計郵購目錄?我說你會再跟他聯絡。以後這類事情,最好先告訴我一聲。」

「好的。我立刻來公司。」

程凌走出巷口。幾個孩子正坐在一棵大榕樹底下吹肥皂泡。程凌抬頭一看,一個個肥皂泡從他頭頂飄過。早晨的太陽映在肥皂泡上,每個肥皂泡都是五彩繽紛的透明球。

程凌盯住飛昇得最高的肥皂泡。肥皂泡恰和太陽重疊,一束耀目的光華從肥皂泡射出。

然後它炸散開,瑰麗的色彩化成一點點微細的水滴。程凌看到另一群肥皂泡昇起,昇起,而後隨風飄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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