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張士嘉手持照相機,請眾人站成一排。電視公司的金總經理和郭協理在中央,劉教授和丁玉梅靠右邊,老龔、程凌和弟弟站左邊,張士嘉要神童站在金總經理前面。

程凌不想照相,走過去接張士嘉的照相機。

「士嘉,我來照。」

張士嘉推開程凌。

「趕快站回去,我要拍照了。」

「我又不是要角,我來吧。」

「你當然是要角,沒有你怎麼行。程胖,不要拉拉扯扯,大家都在等你一個人。」

程凌只好站回去,張士嘉拍了兩張,讓程凌接過相機。拍完照,金總經理和大家握手,道聲失陪,郭協理陪他離開。張士嘉十分興奮。

「實在難得,總經理居然肯下來照相。這次棋賽,總經理十分重視的。我要先謝謝劉教授和小神童來參加棋賽,還有程家兄弟的幫忙。我們公司招待各位在這裡便餐。午餐後,我們就開始比賽。」

劉教授微現詫異的神色。

「我以為是現場轉播。」

張士嘉解釋道:「我們神童世界一共只有半小時節目時間,現場轉播恐怕來不及。所以下午先比賽,剪接後再播放。不敬的地方,請您包涵。」

劉教授表示無所謂。程凌打算到樓下餐廳吃飯,老龔告訴他已經預留一間會議室,餐廳會派人送來客飯。丁玉梅朝他皺皺鼻子。

「我們都沾了神童的光。沒有棋賽,公司才不會請客呢。」

張士嘉連忙說:「沒有的事。程胖幫忙很大,我們早該重重謝你。請客是應當的。」

眾人到會議室坐定,餐廳送來六客西餐。程凌切開魚排,注意到五子棋神童面對餐碟,不知如何是好。丁玉梅坐在神童旁邊,便教小孩怎樣使用刀叉。劉教授笑著說:「小朋友,你第一次吃西餐?」

孩子怯生生點頭。劉教授拿叉子指指自己。

「小朋友,十幾年前我和你一樣,也不會吃西餐。我比你還糟糕,大學畢業了,還沒吃過西餐。出國前臨上船,幾個朋友才請我去基隆的水上餐廳開洋葷。你比我福氣多了。」

張士嘉吐出一塊魚骨,說:「劉教授坐船出國的?真是老資格留學生了。」

「招商局的貨船,排水量不過四千噸,跑了快一個月才到紐約。現在年輕人真福氣,上了飛機,二十四小時就到目的地。可是各有各的好處。我們那時候在船上玩得很痛快。」

「劉教授談談求學的經過吧?」

「好漢不提當年勇。」劉教授直搖手,「我這個人,最不喜歡講自己的事情。對了,有一個鳳凰城孤佬的故事,如果大家有興趣聽,我倒可以講講。」

張士嘉和弟弟鼓掌叫好,丁玉梅也睜大眼睛。劉教授面有得色,拿餐巾一抹嘴巴說:「那年暑假,我在紐約打工,下午和晚上到餐館,早上便和朋友們打籃球。幾個有名的老球員,像陳祖烈他們,我都很熟。不是我吹牛,陳祖烈的彈性還沒我好,耐力也不夠。他自己也說,假如當年在臺北認得我,一定拉我進克難籃球隊,哈哈!有一天早上和幾個黑人鬥牛,跳球時不小心,大腿扭了一下。當時不覺得怎麼樣,半夜裏翻身,痛得大叫,一條腿不能動彈。同房送我到醫院,說是皮下血管破裂,結果住了四天醫院才回家。這都不稀奇,稀奇的是我在醫院裡認識的一個老頭。

「我在醫院住二等病房,有兩個床位,第一天只有我一個人。醫院裡伙食不太好,護士小姐卻相當漂亮,有一位波多黎各護士,和我特別談得來。波多黎各人,男的一般都很醜,很奇怪女的都滿漂亮。尤其是帶一點黑人血統的混血兒,黑裏俏,野中媚,十分夠味。」劉教授瞥一眼丁玉梅,不肯往下講。弟弟催促說:「後來呢?」

「第一天就這樣混過去。第二天一覺醒來,發現隔壁病床多了一位糟老頭,大約半夜裏送進來的。我這個人性情最隨和,跟誰都談得來。老頭脾氣很暴躁,一來就和護士小姐吵架,虧得我在旁邊說好說歹。原來這位老先生也是腿部微血管破裂,一條腿麻痺了,不能動彈。我們同病相憐,雖然差了一大把年紀,卻越談越投機。老頭最喜歡看棒球,我也是球迷。老頭喜歡賭馬,我更不外行。兩人談談球經和馬經,時間不知不覺打發過去。

「醫院裡的護士小姐對老頭十分冷淡,嫌他要求太多。只有那位波多黎各小姐,看我的面子,還肯耐心照顧他。我在醫院三天,沒有一個人來探望老頭。我猜他大約是皇后區的窮猶太佬,一輩子辛苦工作,存了幾文棺材錢,孤家寡人過活,一朝疾病發作倒在路邊,被警察送進醫院。紐約這種孤佬最多,常常野狗般死在路上,或者餓死在公寓裏,沒人收屍,講起來也真可憐。

「第四天,我要出院了。老人平常一臉兇相,看我要走,居然掉了幾滴眼淚,握緊我的手說,你常來看我好嗎?那時我窮得要死,住醫院又花了不少錢,打工還債都來不及,隨口敷衍老人幾句,原以為再不會來看他。我出院就忙著加班打工,後來想想,覺得老頭實在可憐,如果一次都不去看他,自己失信事小,中國人失信事大。而且那位波多黎各小姐也曾經偷偷囑咐我去找她。所以隔了幾天,我又去醫院看老人,還帶給他兩份馬經。老頭看到我,那份驚訝和感激的神情,到現在我還記得:他大概以為中國人是世界上最守信最富同情心的民族,其實我如果不是為了那位護士小姐,也不會再跑醫院,哈哈!」

劉教授停下來喝汽水。程凌想劉教授雖然愛吹牛,倒還誠實。劉教授繼續說:「不久我回學校唸書,和波多黎各小姐的友誼,只有告一結束。我一共探望過老人五、六次,在我已經是仁至義盡。我回學校前,最後一次去看他,老人的病已經大有起色。我告訴他,我要回學校,留了一個地址。他說他不久也可以出院。我們互道珍重,這個故事,到此也該結束了。」

丁玉梅失望的說:「就是這樣噢?好沒意思。」

劉教授大笑。

「當然還有下文。三個月後,我突然接到一封信,是老人從鳳凰城寄來的。他首先謝謝我在他患病時給予他的慰藉,非常誠懇的捧了我們中國人一番。然後問我能不能到他家渡假。信裏附上一張頭等機票。我正愁寒假沒地方去,也很奇怪老人怎麼會搬到美國中部的鳳凰城,因此立刻回信,接受他的邀請。

「到那天,我上了飛機,居然遇見久違的波多黎各小姐。原來老人邀請了我們兩位。我們一路猜測老人究竟是怎樣的人物,當然是瞎子摸象,完全摸不著頭腦。到達鳳凰城,我們依照信上的指示,走到機場偏僻的一角。你們猜怎麼樣?有一塊地方,是老人專用的停車場,一輛豪華無比的羅斯洛斯轎車停在那兒,穿制服的司機正等待我們上車。」

「這個故事越來越熟悉了。」弟弟說,「老師您不是編造的吧?」

「人格擔保不是!這故事並不是你所想像的,窮少女遇見老頭的荒唐故事。老頭當然是富翁。他的家在鳳凰城外三十哩的沙漠裏。你們如果去過,絕對不能想像有人願意住在那種地方。可是老人偏偏選擇沙漠,造了一幢半圓形的透明玻璃屋,裡面是一個大理石平臺,所有的房間都在平臺底層,平臺中央是游泳池。整個玻璃屋完全空氣調節,和外面的沙漠溫度差了幾十度。平臺上除了游泳池,甚麼也沒有,連一棵盆景也不擺。

「所有的房間都是大理石牆,沒有地毯,沒有骨董傢具,可以說甚麼都沒有,簡直像一座大理石的陳列場。可是房裏到處都是電鈕和電化裝置。你在任何房間,可以打開電視觀察任何房間的動靜,和任何房間通話。客廳中央有一個私人電臺,能夠和全美國各地聯絡。○○七電影裏的玩意,他都有。

「原來老人是保險業的鉅子,手頭控制了幾十家保險公司和銀行。你不能想像他多麼有錢。每天都有公司的高級人員坐私人直昇機來請示機宜。老人就住在沙漠裏,指揮他龐大的企業。」

「乖乖。」張士嘉聽得目瞪口呆。「世界上真有這種怪富翁。」

「但是老人說他並不算富。他算給我們聽,全美國至少有五十幾個人比他有錢。所以他說他並不算富有。」

「他怎會那麼有錢?」弟弟問。

「妙就妙在這裡。老人說他是白手起家的。年輕時他幹過房屋經紀,汽車推銷員,後來進了銀行界,打滾了四十年,才爬到今天的地位。我在紐約醫院碰到他時,他是來紐約開會,開完會在街上腿抽筋,人家送他到醫院。他居然不告訴他任何部下。他有三個女兒,他也不通知她們。這個人真夠狠。

「我們在他家住了一星期,聽他談商場的種種竅門,我簡直聽入迷了。老人把人性摸得一清二楚,經他分析,每個人都變成又髒又臭的一團。有一天晚上,他帶我們去鳳凰城一家高級餐館吃飯。餐館非常擁擠,侍者要我們到酒吧裏等,一等就是半小時。老人對我說,他們狗眼看人低,他要給他們點顏色瞧瞧。說著他對波多黎各小姐文雅的一鞠躬,就摟著她,在酒吧裏大跳探戈,吸引了一大堆人圍觀。沒有五分鐘,領班就跑過來,恭恭敬敬請我們入座。

「這次事件,給予我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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