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程凌在外頭跑了一整天,仍舊查不出五子棋神童的下落。他拜訪過神童幾個要好的同學,又到神童的學校去,都說沒見到神童。看起來神童在學校裏的表現並不出色,他的級任導師對他幾乎沒有任何印象,經程凌描述神童的大頭,才啊的一聲想起來,原來是那個小孩。喜歡下五子棋,常常遲交週記,別的也沒有甚麼。程凌很奇怪五子棋神童為甚麼遲交週記。級任導師解釋他常將週記簿堆在辦公桌上,等到星期四才批改。班上同學知道他的脾氣,遲交的人便偷偷的把週記簿送來,以為他不會知道。可是這位級任導師很細心,總能查出他們的破綻。他給程凌看五子棋神童的週記,指出週記裏的每週大事欄,常常錯誤記載了下週發生的事,這就是遲交的鐵證。級任導師對自己明察秋毫的能力,顯然十分得意。程凌肚內明白是怎麼回事,不便說破。級任導師並不太擔心五子棋神童失蹤。

暑假裡小孩子玩心重,說不定出走到同學家。上個月還有一個小孩子溜到南部,被鐵路警察送回來。孩子說想學「錢多多」,到名山拜師學藝。程凌看問不出結果,只好告辭。在外面胡亂吃一頓,回到廣告社,周培和小董正急似熱鍋上的螞蟻。

周培見了程凌就大呼:「你幹的好事!甚麼狗屎神童,完全騙人的把戲。股票跌了,你知道嗎?」

程凌心一沉,好似當胸被人打了一拳。周培繼續大嚷:「他說會漲一倍。才漲了四分之一,就開始往下跌,我們怎麼辦?」

「說不定會回竄。神童不會說錯的。」

「我猜會回竄。」小董說:「華南、嘉新都在漲,只有我們的股票跌,不合理。」

「我操,炒股票哪裏有理可講。」周培說,「說跌就跌,還跟你客氣。我們應該再找神童預測一下。即使會漲一倍,也得知道甚麼時候漲到一倍,假如明年才漲到一倍,沒等到那時候,我們已經斃了。軋頭寸的利息我們就背不起。」

程凌方寸大亂,喃喃說:「他分明說這星期會漲一倍,奇怪……」

「再問一次不妨。要拋,今天拋還來得及。程胖,我們現在應該再請教神童一次。他如果沒有肯定的答覆,我們只有立刻拋出。」

「可是你也知道,神童失蹤了,還沒找到他的下落。」

周培大驚。

「還沒找到?我以為昨天張士嘉胡說。」

「不。他真的失蹤了,張士嘉並沒說謊。我已經找了他一整天。誰也不知道他在哪裏。」

「完蛋。我們怎麼辦?」

三人面面相覷。程凌注意周培發急的表情,斷定他真的不知道神童的下落。小董細心擦拭眼鏡,周培頹然倒在椅子上,程凌試探的說:「我們拋出吧?多少賺了十幾萬,並不吃虧。」

「吃虧倒不吃虧。這一拋,萬一又漲呢?」

「管不了那許多。保本要緊。」

程凌堅持拋售股票,小董沒有意見。周培打了幾個電話,股票仍然在跌。他不敢遲疑,立刻要經紀人拋出。小董在旁計算,扣除手續費等等,還可以賺九萬多一點。三個人鬆口氣。周培以手加額:「我的天,只賺九萬元,好可惜。那個鬼神童跑到甚麼地方去了。我們非找到他不可!」

「咦,你不是說不炒股票,改搞補習班嗎?」

周培怔了一下,說:「不錯。搞補習班也行。你看我蒐集的資料。現在聯考改用電腦閱卷,出題範圍大受限制。我們要猜題,實在簡單。如果像從前那樣,反而費手腳。現在我們只要花點力氣,到處蒐集各補習班的精選本,再請神童勾一下,多麼方便。反正都是選擇題和是非題。」

小董插嘴說:「我有一個朋友從香港進口手錶型袖珍對講機,賣給考生,聽說撈了一大筆。」

「那是作弊。我們高級多了,而且光明正大。」周培講講又有點洩氣。「我在這裡白費唇舌,神童找不回來,一切都是空談。那一個缺德鬼拐走神童,未免太不講義氣。」

程凌股票賣掉後,心情反而十分輕鬆,集中精神想神童失蹤的怪事。不是小董。不是張士嘉。看周培剛才的反應,除非他有一流的演技,不應該是他。難道是馮為民?程凌從來沒有懷疑過馮為民,這時疑心頓生。張士嘉、周培都急得半死,如果馮為民著急,今天應該會來電話。他不來電話,就表示他不急。為甚麼不急?他知道神童的下落,當然不必急。程凌一下子想通,從椅子上跳起來,周培和小董奇怪的看他。程凌無心對他們解釋,匆忙跑下樓,差點和小妹撞個滿懷。程凌不理會小妹的咒罵。喊來計程車,趕往懷寧街馮為民的公司。正是快下班的時候,中華商場一帶擠得水洩不通,在平交道等北上列車又耽誤了十來分鐘。程凌急出一身大汗,到馮為民的公司,馮為民端坐在裡面,別的同事都已離開。馮為民頭上紮著紗布,臉色青白。程凌推他一把。

「老馮,怎麼搞的,狼狽成這副德性。」

馮為民苦笑道:「信不信由你。昨天在衡陽路貪看一個迷你女郎,撞在電燈桿上。」

「老兄這種故事,只好唬別人,唬不到我。」

「這麼講你該相信。昨晚喝醉了酒,掉進門口的大溝裏。」

「也不對,你如果掉進大溝,今天就不會坐在這裡講話,肋骨恐怕都要摔斷。」

「好吧,老實告訴你,昨天太太回娘家,我親自下廚。太太把一些瓶瓶罐罐堆在高架子上,我偷懶去抽底下一個罐子,被一罐外銷水蜜桃砸了一記,沒想到傷得不輕。」

「這種醜聞,難怪你要編故事了。」

兩人大笑。馮為民說:「這兩天事情忙,有一大筆生意,每天自動加班。我們一起出去吃飯?」

程凌來不及回答,電傳打字機劈劈拍拍響起來,馮為民忙走過去看,越看越高興。

「Confirmation來了!這筆生意跑不掉,煮熟的鴨子……我請你吃鴨肉飯去。」

「賺大錢的人,請客還這麼小氣。」

「鴨肉飯比海味好,請你吃海味,你更不樂意。何況鴨肉飯是有來歷的。想當年陳霸先大戰北齊軍於建康,先宰鴨千頭。早上軍士每人發一包荷葉飯,蓋著鴨肉數臠。軍士吃了,氣力百倍,在幕府山一戰大破北齊軍,江南賴以保全。你看鴨肉飯多麼有用。」

「這麼說來,鴨肉蓋飯是標準南方吃法?」

「當然,蓋飯古時叫澆飯。鴨肉澆飯,補得很哪。北方人犒軍用牛羊,南方人就用雞鴨了。」

他們走到賣鴨肉飯的小吃店,要了一盤鴨肉,相對大嚼。程凌等了半天,馮為民始終沒問起五子棋神童。程凌忍耐不住說:「老馮,你把五子棋神童弄到哪裏去?」

馮為民正在撕一根鴨腿,慢條斯理說:「你怎麼猜出是我?」

「一定是你。你這一招不太高明,何必這樣對付老朋友?」

馮為民並沒有否認,夾起一塊鴨肉放在程凌碗裏。

「喏,鴨屁股給你。」

「我不吃鴨屁股。」程凌說,「今天已經星期二,星期五神童就要上電視。張士嘉急死了。你弄走神童,是何用意?」

「我想問他幾個問題,反正你們都不感興趣。我又沒有拐走神童,他自願跟我來。星期四以前,我一定送他回去。」

「神童在你家?難怪你要太太回娘家。你把神童藏在家裏,要他苦思人類的未來?你這是何苦。」

馮為民有些不高興。

「我並沒有逼他回答這些問題,他自願的。這小孩不簡單。他不是傻瓜。那位姓周的想利用他發財是白費心機。這孩子大智若愚。我跟他談了一晚上,就知道他胸中自有丘壑,不是我們這種凡夫俗子所能及的。」

程凌想起孩子的目光,那樣深遠而蒼老,彷彿像通往過去和未來的一扇窗。程凌又想起弟弟的話。也許弟弟說得對,神童是宇宙故意留下的破綻。他看看鴨肉店外摩肩接踵的人流。小販正吆喝販賣廉價的衣料用品。霓虹燈一排排閃動。黑色的夜幕底下,是無數彩色溶合成的都市浮雕。在這種熱鬧的地方,程凌竟感到一陣寂寞的寒意。鴨肉飯,陳霸先,建康,建業,南京,幕府山,秦淮河。程凌不禁背誦出熟悉的句子。

「記得當時,我愛秦淮,偶離故鄉。向梅根冶後,幾番嘯傲。杏花村裏,幾度倘佯。都已矣!把衣冠蟬蛻,濯足滄浪。無聊且酌霞觴,喚幾個新知醉一場。共百年易過,底須愁悶?千秋事大,也費思量。從今後,伴藥爐經卷,自禮空王。」

「好個伴藥爐經卷,自禮空王!」馮為民笑道,「老哥甚麼時候愛讀起儒林外史?這首詞也不過矯情一番,沒多大道理。有那麼容易看得破?」

程凌站起來。

「我們到你家去。神童家人到處找他。你說他不在意,我就不信。」

馮為民也站起來。

「老哥,你知道我對神童沒有惡意,又不想靠他發財。再給我一兩天的時間,好不好?」

「還是送他回去。你那些問題,他沒法答覆的,不必試了。」

馮為民似乎自知理虧,不再堅持。他們回到馮為民家,神童踡跼在客廳一角,大頭擱在膝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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