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程凌告訴弟弟下午證券市場發生的事,弟弟稱奇不已。弟弟完全相信五子棋神童有未卜先知的異稟,程凌尚有一絲懷疑。周培早知道股票可能上漲,程凌也以為會上漲,問五子棋神童是為了測驗周培的情報是否可靠。神童說會漲,可能仍是巧合。到底股票只有漲跌和不動三種情形,隨便找人來猜,也有三分之一猜中的機會。弟弟卻不這麼想。他說五子棋神童閉目苦思了三十分鐘,才預測出股票的動態,可見並不是胡亂猜測。神童預測象棋,每一步只需要想十來分鐘。他為股票苦思半小時,足見股票漲跌因素,牽涉到不少人的決定,比猜測一個人下棋更複雜。程凌對弟弟的理論不置可否。反正股票已買,他不會再麻煩神童預測甚麼。他不願給神童帶來太多麻煩。

晚飯後他們照例坐在陽臺上乘涼。程凌回想白天和丁玉梅鬧不愉快,頗有幾分後悔,苦思如何彌補。弟弟的話打斷他的思潮。

「記得我昨天提起萊布尼茲的哲學觀?我們的世界,是所有可能存在的世界裡最好的世界?我昨晚想了一下,我有一個很棒的解釋,你要不要聽?」

「你說。」

「每一個可能存在的世界,依我的解釋,都像一個肥皂泡。你只要調好一杯肥皂水,拿一根麥管,可以吹出無數個肥皂泡。每一個肥皂泡就是一個可能存在的世界,我認為這些世界同時存在,就像你一次可以吹好些個肥皂泡一樣。一件事情發生了,在不同的世界裡就會有不同的後果。譬如說,在這一個世界裡你出車禍受傷,另一個世界裡你就可能被車撞死。這些世界可能只有微小的差別。就像我剛才講的,在一個世界裡你還活著,另一個世界裡你已經死去,其他所有情形都一樣。這兩個世界,你會選擇哪一個?也許是第一個世界,如果你一心想活下去的話。可是你如果活得不耐煩了,你可能選擇第二個世界,讓自己消滅。

「這些可能存在的世界,開始的時候差別很小,就像剛離開麥管的肥皂泡。後來他們越離越遠。在第一個世界,你子孫繁盛。在另一個世界,你沒有後代。兩個世界原先只差你一個人,這麼微小的差異,千百年後,就會造成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你相信嗎?」

程凌懶懶哼了一聲。弟弟繼續說:「這些可能存在的世界,有無數多個,都同時存在,就像滿天飄浮的肥皂泡。有的世界終歸毀滅,像肥皂泡碰到地面破碎了。我相信在所有能存在的世界裡,有一個世界已經毀於第三次世界大戰。那個肥皂泡已經毀滅了。可是你我並不知道,因為我們恰巧在另一個肥皂泡上面。

「萊布尼茲的意思是說,我們的肥皂泡是最好的肥皂泡。如果別的肥皂泡並不存在,他的哲學就完全沒有意思。所以一定要依我的解釋才行。有無數多個世界,同時存在。

「你當然看不見,可是在另一個類似的世界裡,也有程凌,他也住在臺北,也是個畫家。他和你唯一不同的是,他畫得比你好,已經是名畫家。你相信不相信有這樣一個世界?你相信不相信有這樣一個肥皂泡?」

程凌微笑。也許在另一個肥皂泡裏,他已經追上丁玉梅?

「所以如果你在這個世界失意,不要灰心,說不定你在另一個世界裡得意非凡。怎麼樣,我這個解釋高級吧?更高級的還在後頭。我怎麼知道我在哪一個肥皂泡裡面?我相信人可以選擇他的世界。並不是有意的選擇,這是正常的人所不會知道的。你在這個世界不開心,說不定你的靈魄一咬牙,就跳上另一個世界。人的靈魄就這樣,能夠超越時空,在或然世界之間跳來跳去。

「你不相信?我問你,你有時做一件事,有沒有突然會感覺,你從前做過同樣的事?可是事實上以前你並沒有做過這事。有沒有?一定有。我就常常有這種經驗。我問過好多同學,他們也說有類似的經驗。以前我以為我重複前生做過的事。現在依照我這多元世界論,更容易解釋了。你會感覺自己在重複做同樣的事,是因為你的靈魄不久前剛從另一個世界逃來。你的確在重複你在另一個世界的經驗。

「無數的或然世界,像無數的肥皂泡一樣,同時存在。人的靈魄由一個世界趨向另一個世界,在世界之間移來移去,有的世界根本沒有人光顧,它立刻像肥皂泡一樣炸了。

「也有的世界只有少數人喜歡,希特勒一定有他自己的世界。可是所有的世界之中,只有一個世界最受歡迎,絕大多數人的靈魄跳來跳去,最後還是選擇了這個世界。這就是我們的世界,也就是萊布尼茲所說的最好的世界。儘管有無數個或然世界,只有我們這一個世界最合乎歷史發展的規律,前途最光明,這就是我對萊布尼茲哲學的解釋。」

程凌說:「不壞,言之有理,從前我也聽過類似的講法,沒有你講的完整。只有一個大漏洞。假如你說的不錯,別人我不知道,至少我的靈魄會跳槽,跑到一個我能夠全心全力創作的世界去。」

「對呀,我沒有否認這種可能性。說不定你的靈魄已經不在這裡了。」

「你的靈魄還在這裡嗎?」

「我不知道,我猜還在。」

「五子棋神童,又如何解釋?」

「這個簡單,」弟弟說,「我這套解釋完全是針對他設計的。大部分的人,雖然有靈魄的自由,可以在或然的世界之間跳來跳去,可是他們卻看不見未來。未來像一座隱形的牆,遮斷了他們的視野。他們看不見未來,完全盲目,自然沒有辦法合理的選擇自己的世界。也許這就是萊布尼茲的理論高明的地方。大部分的人看不見未來,只有相信自己已經置身於最美好的世界。

「你不斷計畫,明天該如何,下星期又要如何,不倦的忙碌,卻想不到明天你可能被計程車一頭撞死。你為著看不見的未來活下去,即使到頭來一場空,不到黃河你心不死。

「可是宇宙也許會故意留下一點小破綻,在未來的牆上開了一扇小窗。有一些奇人,像五子棋神童一樣,就能夠站在窗口眺望。他可以知道世界的未來是更美好,或是更醜惡,或是一片虛空。只有這些人能夠真正選擇一個最好的世界。我們平常很少看到和聽到這樣的奇人。但我相信這樣的奇人並不少,只是他們太聰明了,也許早已選擇了不同的世界,空剩一具軀殼在這個世界上活動。五子棋神童還留在這裡,是因為他年紀還小,不懂得眺望未來,一心只想下五子棋。憑他的異稟,他當然盤盤都贏。等到他長大了,能想得更遠,也許……」

程凌接下去說:「也許就不在這裡了。這豈非違背萊布尼茲的哲學?我們的世界應該是最好的世界。」

「你還是沒有搞懂。萊布尼茲僅說,從邏輯上推論,我們的世界對大多數人而言是最好的世界,別的肥皂泡更容易撞破。但是有少數人總會有不同的看法。」

程凌將煙蒂用力扔到陽臺外面。他想起小時候,常反覆做同一個夢。他夢到天開了,有大異象,並且有聲音說:一切都明白了!每次他都驚醒,逃到大人床上,那時程凌每星期日跟隨母親上教堂,母親讓他坐在最後一排。人們唱詩和牧師講道時,程凌便專心讀聖經。程凌仍清晰記得教堂的風琴聲,窗戶布幔的霉味,牧師講壇前的鮮花。是這樣無數個風琴聲裏的星期日,程凌一點一滴讀完舊約的故事:出埃及記、利未記,以斯帖記……他津津有味的讀著,一大堆陌生而古老的名字,充斥在他腦袋裏。他讀不下詩篇,卻和大衛王一樣,深深敬畏耶和華的全能。他戰慄著唸:「我是阿拉法,我是俄梅嘎,我是今在的、昔在的、永在的。」

很久以後,程凌才知道阿拉法是希臘文的第一個字母,俄梅嘎是希臘文最後一個字母。當時這兩個名字對他全無意義。但程凌很喜歡這兩個名字,覺得有一種震懾的力量。他家那時住新店。父親的工作單位也在新店。他們的宿舍十家人才有一幢公共廁所帶澡房。晚上程凌不敢一個人去廁所,總要大人陪著。有時母親不願意陪他去,便坐在門前。程凌一路呼喊母親,一路往廁所跑。萬一母親沒有回應,他便會哭著跑回來。後來他膽子漸壯,能帶弟弟一齊上廁所。走到廁所旁黑漆漆的空地,程凌就莊嚴的大聲唸:我是阿拉法:我是俄梅嘎:弟弟也隨著他唸。弟弟唸不好,只會說,我是嘎!我是嘎!兩人牽著手進廁所。程凌常偷偷先跑,弟弟跟不上,摔倒在地上嚎啕大哭,回家程凌就挨一頓好打。

程凌對宗教的認識,從舊約開始。等他讀到啟示錄的時候,乃達到一個高峰。就在那時程凌開始做夢看到天開,有大異象,他終於明白宇宙人生的奧祕。但程凌始終沒有看清天開後裂縫所顯現的異象。每次他都拚命掙扎著醒來,逃往大人床上。程凌後來回想,十分引以為憾。父親調差離開新店,他們搬到楊梅。程凌不再跟隨母親去教堂,也漸漸少做天開的夢。但程凌到高中,對宗教又有一陣新的狂熱。這次的狂熱發生得非常突然,已經開始偷偷讀威爾杜蘭西洋哲學史話的程凌,在完全沒有心理防範的情況下,被一位來楊梅主持佈道大會的牧師感動了,滿臉是淚的走到講壇前跪下,向人們承認自己是罪人。有一位同學當場目擊,這件事立刻在學校裏傳開來,程凌足足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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