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不行!你怎麼能要求神童預測每一步棋?」

「為甚麼不行?」

「我想不行。到目前為止,他只預測過一步棋,沒有預測過好幾步棋。」

「不是一樣的道理?他能夠預測一步,就能預測十步,二十步。」

「不一樣。我覺得不一樣。」弟弟脫掉上衣。程凌家裏沒安裝冷氣機。因為是頂樓,晚上七、八點仍然很熱。弟弟的房間只有一個小窗,感覺上特別熱。弟弟分給程凌一根煙,兩人相對吸煙。過一會,弟弟說:「你想,平常一個不會下棋的人,只能夠看兩三步棋。高手能夠看五、六步棋就了不起了。看一步棋很容易,沒有多少變化。兩步棋,變化就多好些。三、四步棋後,局勢就非常複雜。如果你要考慮所有可能的變化,這數目成幾何級數增加。這麼複雜的情況,神童不可能預測。」

「可是神童不是平常人。你不是說他可以預測亂七八糟的數字,他就應該可以預測一切事情?」

「對。可是隨機數只是一串數字,結構很簡單。」弟弟說,「神童能預測隨機數,只能證明他可以掌握所有簡單的局勢。我舉個例子你就明白我的意思。」

弟弟扭開床頭的小燈。

「你看這燈,光線集中在一小塊區域,你可以看清楚燈光裏所有的東西。如果我這麼做。」弟弟舉起小燈。「你看,光線散佈到廣大的區域,可是你看不清楚燈光照到的每件東西。如果我們集中智慧到一個狹小的領域,我們可以對這裡面的事物有深入的認識,但我們忽略了領域外的廣大天地。反過來說,如果我們讓智慧分散,我們對世界得到普遍的了解,卻無法深入認識任何特殊的事物。我懷疑神童預測的能力也像這燈一樣。他可以精確預測簡單的事情,例如猜拳和隨機數。但我不相信他能夠精確預測極複雜的事情。他不可能告訴你二十年後世界上會有多少人。」

「下象棋並不太複雜。普通人都可以看兩三步棋。神童應該看得更遠。」

「可是他必須能預測劉教授下星期五那天的心理狀態,才能預測劉教授那天能下甚麼棋。」弟弟搖搖頭,「這太複雜了。你怎麼能知道一個人未來的心理狀態?說不定劉教授故意下輸。說不定他故意不好好下。你怎麼知道?」

「劉教授的心理狀態路人皆知。」程凌說,「那小子言大而誇,他能贏棋一定不會放過,輸了就號稱放水。這是他的心理狀態。」

「你對劉教授有偏見。劉教授雖然愛蓋,人還不壞。今天是你自己失策。女孩子都喜歡眾星拱月,這是她們最基本的伎倆。要我是你,絕對不跟去夾蘿蔔乾,多沒面子。」

「你還不夠資格教訓我。」

弟弟再分給程凌一根煙。

「當局者迷。不聽老弟言,吃苦在眼前,我真佩服你,跟曾國藩一樣,屢敗屢戰。曾國藩曉得回老家練湘軍,你怎麼不會改變一下戰術?」

「我本來不想去,後來不好意思。」

「真是婦人之仁。」弟弟說,「被丁玉梅吃定了,她反而不會睬你。偶然不妨性格一下。不信下次可以試試。」

程凌今天第二次被人說婦人之仁,猛抽煙,無話可說。母親推開門,看到室內煙霧瀰漫,用手到處煽。

「兩個人又在抽煙!做哥哥不曉得做好榜樣,做弟弟也跟著學壞。看看這一碟子煙頭!你們抽了多少根啦?不許再抽。」

「媽要出去?」弟弟趕緊清掉煙灰缸。

「我去教堂。你們不準再抽。煙頭不要那麼快往字紙簍倒,小心把房子燒掉。程凓。你今天拿到成績單沒有?」

「還沒。主科成績都公佈了,我考得不壞。下學期獎學金不會有問題的。」

母親的表情很愉快。程凌陪她下樓,看母親踽踽走出巷口。應該喊一輛計程車。但母親不肯坐。她和父親一樣,喜歡走路。父親到病發前一星期還每天步行五公里。早先程凌記得父親每天清晨帶他們跑步,一直跑到公館公車亭才回頭。後來有一次幾乎得腦溢血。醫生診斷說父親跑步震斷了微血管,也不知真假,老年人血脈硬化總是事實,後來就改為步行。醫生一直擔心父親的血管,最後想不到是肝出了毛病。

好在母親很快恢復過來。程凌和弟弟曾暗中擔心,她一輩子生活在父親的陰影裏,從來沒有離開父親單獨做過任何決定,父親去了,她很可能完全崩潰。但母親比他們想像的堅強,很快就適應了新環境。程凌一度努力想扮演一家之主的角色,後來發現母親並不需要他取代父親的位置,她仍把他和弟弟當小孩看待。母親成了一家之主,而且她很樂意代替父親管教他們。程凌有時候想,這也許是母親能堅強活下去的主要原因。他和弟弟商量過,萬一兄弟有一人出國,另一人就得留下,絕不能同時離開母親。那時候程凌還想動,這兩年雄心漸淡,倒一心希望弟弟出去,將來也許能接母親去享福。他自己無所謂,日子總混得過去。唯有找尋對象,略費思量,卻也並不是絕對必要的了。

林先生一家都坐在門口乘涼。程凌不明白他家裝了冷氣,為甚麼總捨不得用。林先生氣憤的告訴程凌,油箱蓋子又被人偷走。現在他肯定有人故意和他搗蛋,他絕不能放過這壞蛋。

林先生的拳頭在空中飛舞。大著肚子的林太太卻坐在一旁籐椅上,昏昏欲睡。「我要把他——抓出來,讓他知道我老林的厲害!」

林先生氣憤的表情,使程凌忍不住想笑。他自覺不是對待鄰居應有的態度,趕緊敷衍幾句上樓。弟弟將熱門音樂播放到震耳欲聾的地步。程凌對著他耳朵吼:「小聲一點好不好?」

弟弟聳聳肩,程凌關小唱機。

「一天到晚談哲學,關起門來照聽熱門音樂,是不是有點不倫不類?」

「道在屎溺。大便裏都有哲學,熱門音樂總比大便高級。披頭四的歌更非等閒。你聽!」披頭四正在唱「無處人」,主要的旋律倒有點像新世界交響曲。弟弟說:「只看自己想看見的,沒有自己的觀點。你不覺得你很像他?你聽過黃色潛水艇沒有?」

「老掉牙的歌,老掉牙的人道主義。愛有甚麼用?談來談去都是外國人的哲學,干你甚麼事?」

弟弟將唱機關掉。房間裏頓時安靜下來,只聽到窗外傳來鄰居冷氣機的嗡嗡聲。

「從前有一位荷蘭哲學家,」弟弟說,「叫做萊布尼茲。他說這個世界不完全是善的,充滿了罪惡和痛苦。但這個世界,是所有可能存在的世界裡最好的世界。」

「膚淺的樂觀主義。伏爾泰早就將他批評得體無完膚。我真對你失望。搞來搞去,還跳不出理性主義的框框。」

「你要我學你?我早聽厭了你那一套。世界即使沒救,又怎麼樣?我們還不是要活下去?伏爾泰有一顆熾熱的心,卡繆也是一樣,你呢?」

程凌站在窗前,冷氣機的嗡嗡聲令他不安。這一刻全臺北有多少架冷氣機在轉動?全世界有多少架冷氣機在轉動?弟弟繼續說:「我讀過一篇數理生物學的奇怪論文,專門分析向日葵花瓣的形成。你知道花瓣螺旋理想的數目,常是費伯納奇數?有時是二十一螺旋,有時是三十四螺旋。你可以用數學來解釋花瓣的形成,即使花瓣間的角度,也和黃金比率有一定的關係。一朵花都有內在的規律。歷史能沒有內在的規律?」

程凌不自覺點燃另一根煙:「我不願意和你辯論。我只想畫。我希望我還能夠畫。」

「你當然能夠畫,」弟弟笑了,「只要你肯畫廣告畫,甚麼你都能畫。對你還有甚麼分別?」

「還是有分別。」

「沒有分別。你應該明白,完全沒有分別。」

「還是有分別。」

程凌的聲音很微弱,幾乎是自言自語。汗珠從頭部滑下胸膛。程凌可以聽得到冷氣機的嗡嗡聲,那麼引起他涼爽的遐想,那麼催人昏昏欲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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