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哥哥,電話。」

程凌一骨碌爬起來。客廳掛鐘才七點半。程凌罵幾句,將聽筒夾在左下額,手裏拿著襪子。

「哪一位?」

丁玉梅的聲音。

「怎麼昨晚不回電話。你知道我打了幾次?」

「對不起,回來太晚了。昨天雜誌社同仁聚餐,鬧到兩點。」

「我不知道你還辦雜誌。」

「從前學生時代的刊物,早就垮了。甚麼事?」

「張士嘉要我打電話告訴你,請你今天下午來一趟。」

「不是星期四找那小鬼來?」

「改了。張士嘉約的高手只有今天下午有空。」

「我來做甚麼?請告訴張士嘉,片頭五天後準定設計好,包他滿意。神童下棋我就不看了。」

「不行,你一定要來,我還有別的事情找你。」

「那又當別論。甚麼事?」

「你記得昨天請一位王小姐吃西瓜?人家今天中午要回請你。」

「哪有這種事。」程凌扣好上衣。「喂,妳不要出我洋相好不好?」

「誰出你洋相?好心替你介紹女朋友,不領情拉倒。十二點鐘,中山北路的榕榕園,記好。」

「喂,我中午有事……」

對方掛斷電話。程凌撥了幾次丁玉梅的號碼,線忙。他媽的,搞甚麼玩意。費盡心機,她還是拿你當大哥哥看待。又是替你介紹女朋友。為甚麼每次下場都如此淒慘。程凌憤然放下聽筒,想起馮為民的話,有人踏破鐵鞋無覓處,有人得來全不費工夫,長嘆一聲。弟弟懶洋洋站在廚房門口。

「鍋裏有稀飯。」

「你自己吃。」

「又失戀了?」

程凌不答話,弟弟跟進房間,看他打領帶。

「週末我們那一夥開舞會,來混混吧?」

「你少管閒事!」程凌指著弟弟鼻子。「告訴你,我開始泡蜜斯,你還在地上爬。你早得很哪。」

弟弟聳聳肩,懶洋洋晃開。

「人家說失敗為成功之母。吃一次虧,應該學一次乖。你那套辦法太落伍,土法煉鋼,又不求改進,當然節節失利。」

程凌追出去。

「再囉唆一句看看。」

母親打開房門,瞪他們兩眼。

「一早就大呼小叫。這麼大人,害臊不害臊?程凌,昨天打電話的女孩是誰?」

弟弟在那裏做怪樣。程凌忍住氣回答:「她是電視公司神童世界的主持人。」

「我看過她的節目。很不錯,端莊大方。剛才又是她?」

程凌覺得必須解釋清楚。

「我和他們公司業務上有來往。我替他們設計片頭。完全生意上的交情。」

弟弟突然說:「你電話裏說神童下棋,怎麼回事?」

「沒你的事。」

「他們邀你去看神童下棋?我可不可以去看?」

「甚麼神童。下五子棋的,可笑之至。」

「五子棋下得好也不容易。我們一起去看。」

「你少來。」

「程凌,帶你弟弟去。」

「好吧。下午兩點你到廣告社找我。」

程凌住在四樓。一樓住戶有一輛豐田牌小汽車,自己縫了布套,每晚同太太刷洗汽車身,罩好套子,養兒子般仔細。前天有人把布套偷走,他幾乎氣瘋,又叫太太趕縫一個。程凌推開公寓大門。他正身穿睡衣,滿手油垢,站在車子旁,眼怔怔望著機器。

「林先生,又有甚麼問題?」

「我的電瓶被偷走了。」林先生好像要哭。「別的都好好,電瓶偷走了。」

「太豈有此理。林先生,你下次可以買一種鎖,將車蓋鎖上。」

「我的電瓶。甚麼人會偷我的電瓶?」

「可能小孩惡作劇,偷電瓶去賣。」

林先生握緊拳頭,仰天朝左鄰右舍怒吼。

「我一定要把你抓到!」

程凌看林先生沒有心情聊天,乘他不備溜走,在巷口喝碗甜豆漿,恰巧趕上公共汽車。程凌家附近有一片水田,這兩年沒種甚麼,聽任野草蔓延。有人牽來水牛養在田地上。每天早上公共汽車經過,水牛就從草堆探首做長鳴狀。程凌從未聽牠真正叫過。永遠是一幕啞劇。伸長脖子,似乎就要叫了,但是不叫。程凌猜想是隻老牛,他其實看不出牛的年齡。牛長相不差,頗有水牛的氣概。如果運用一點想像力,程凌還可以假想牠是隻犀牛,躲在草叢裏,虎視眈眈望著公路上的車輛。這想法使程凌頗愉快,他迅速忘記丁玉梅的事。早上搭公共汽車,程凌心情總不壞。他喜歡太陽。他喜歡早晨。他努力把肚子縮進去,覺得精神抖擻。

廣告社的小妹倒來熱茶。程凌啜著茶,打開卷宗。廣告社近來生意略有起色。前天周培拉來筆生意。沒多少錢。設計一套彩色宣傳用幻燈片。但對方是大貿易商。做得好,將來是細水長流的主顧。程凌決定自己處理這樁。另外一家私立學校委託設計的展覽圖片,可以讓小董試試。神童世界的片頭。程凌已經有了構想。他攤開紙,聚精會神勾畫出草圖。十點鐘,周培和小董終於來了。周培一上樓就嚷:「程胖,有我的電話沒有?」

「沒有。」

「沒有一位宋經理打電話來?」

「一上午都沒電話,從八點到現在。」程凌特別加重「八點」兩字的語氣。

「奇怪。」

周培立刻拿起電話,躲到角落裏細聲低語。小董湊過來看程凌的設計。程凌解釋清楚他的構想,要小董再畫幾張草圖。小董搔搔頭,坐下來埋頭苦幹。程凌端起茶杯走到窗口。周培還在打電話。周培是個人才,滿有小聰明,外頭全仗他跑。程凌唯一的不滿是他十分鬼門鬼道,許多事不肯讓程凌曉得。雖然說三人合夥,一字並肩王,到底程凌是老大。掛著總經理的招牌,外頭事情都摸不清楚,有點說不過去。但話又說回來,除了電視公司,幾根線都是周培搭上的。周培是業務經理,也該向外發展。如果不是他弄來炒股票的情報,小撈一票,公司早就垮了。程凌仔細想想,決定不必為這些小事和周培弄得不愉快。唯其如此,他更覺得不可輕易放鬆電視公司這條線。如果能釣上幾條大魚,周培也不敢小覷他外面的關係。多年交情是一回事。生意上的合作,還是建築在彼此相互需要上頭。程凌舉起杯子,才發覺只剩下幾片茶葉黏在杯底。

「小妹呢?小妹!」

小董抬起頭。

「下樓去了。」

「又下樓聊天。真白雇了她。」

程凌找到熱水瓶,倒滿自己的杯子。周培放下電話,擺出左巴的舞姿,連擊三下手掌。

「程胖,有救了。多頭圍剿空頭,志在必得。絕對可靠的情報。怎麼樣,我們要不要參加一份?」

「甚麼股票?」

「天機不可洩露。先說,我們要不要參加一份?」

程凌猶疑了一下:「還是不要冒險吧。我們自己業務剛有點進展,何必搞旁門左道。」

「程胖,沒有你說的旁門左道,我們上個月怎麼過關的?做生意要隨機應變,觸類旁通。廣告公司可以搞,有機會也可以做做股票。你太保守了。」

「不是我保守。我們又不是多頭。股票做垮怎麼辦?」

「股票做垮,大不了公司宣告倒閉,從頭來起。」周培舞到小董桌前。「我們不是多頭,但跟著多頭跑,準沒錯。小董,對不對?」

小董一推眼鏡,慢吞吞的說:「我想,我們這個月有幾筆生意,先做完了再談炒股票。」

程凌說:「我贊成小董的意見。」

周培以手加額。

「兩條驢。跟你們談做生意真累。半年前兩條驢,半年後還是兩條驢。怎麼教不會的?做生意就是做生意,守株待兔不是辦法。我有絕對可靠的內幕消息,天賜不取,必有後禍。」

「你和那位陳經理甚麼關係?」

「宋經理,不是陳經理。」

「你和那位宋經理甚麼關係?」

「自然有關係。放心,他不會坑我們。」

程凌知道周培不肯講,有幾分惱火。

「兵不厭詐。怎麼知道不是故意放空氣?搞不好我們變成空頭的陪葬。」

周培提高聲音:「算我沒說。算我放個屁,好不好?媽的,這麼婆婆媽媽,不要搞算了。天底下有沒有百分之百穩當的生意?歐納西斯怎麼起家的?做生意就要豁得出去,該賭就賭,大起大落。這麼婆婆媽媽,不要搞算了。」

程凌看小董,小董摘下眼鏡,掏出手帕細心擦拭。小董沒有意見時,總是來這麼一手。程凌信心動搖。周培說得十拿九穩,不如讓他試試?程凌想到剛才周培神祕兮兮的樣子,不滿的情緒又湧上來。

「這位宋經理既然如此夠意思,我們可以見面談談。大家瞭解瞭解,親熱親熱,以後彼此多多照顧。周培,你約個時間如何?」

周培怔了一下,說:「好,一言為定。你不相信我,直接和老宋談也好。就有一樁,當了人家面,不要搞窩裏反,讓人家看笑話。你不要混,我在外頭還要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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