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到永和的路出奇的擠,還沒過橋就完全堵住了。程凌後悔把煙全給了張士嘉。他解開領帶,摺好,收進西裝口袋。為甚麼總是選永和聚餐?下次應該建議換個地方。程凌拿出手帕拭汗。真他媽的熱。想不到張士嘉比他還怕熱。也許張士嘉並不怕熱,只是難纏。那小子是有點難纏,野心也不小。神童世界,程凌隨便出個主意,居然被張士嘉三搞兩搞,搞成電視節目,獨當一面幹將起來。不能否認他有兩手。這根線不能放。將來一定還有甜頭。即使神童世界砸了,張士嘉必定另起爐灶,電視公司的大頭對他好像不賴。這根線不要放。弄得好,拉來幾個大客戶,吃用不盡。程凌脫掉西裝上衣。計程車裏熱似蒸籠,他探頭出窗外,橋上略微鬆動,後面一衝,又堵住了。程凌不耐煩,對司機說:「我就在這裡下車。」

程凌過了橋,發現橋頭果然有車禍。一輛三輪小貨車橫翻倒地,司機氣虎虎站在旁邊,兩名警察指揮車輛繞路。程凌往前走一條街,又攔住計程車,沒一會就到了餐館。

小姐帶他進樓上隔間,只有馮為民一個人在啃瓜子。

「又是我最早到。」

「中正橋堵住了,今天大家都會遲到。」

「你通知齊飛沒有?」

程凌搖頭說:「整個上午打電話都找不到他。」

「他有兩個號碼。你兩邊都試過?」

「我只知道他公司的號碼,另外一個號碼是哪裏?」

「你還不知道?」馮為民推過來一碟瓜子。「齊飛有小公館。」

「別開玩笑。他哪裏會有小公館,一個老婆都養不起,再養個小的,瘋掉了。」

「也許不能算小公館。女朋友。聽老姚說很要好。」

「老姚的話哪能信。」

「不管他,齊飛有兩個號碼不假。有人踏破鐵鞋無覓處,有人得來全不費工夫。」

「現在打個電話給他?」

「算了,我身邊沒他號碼。你老哥怎麼樣?」

「還不是老樣子。廣告社賠了一點,股票倒賺了一點。你呢?」

馮為民俯身從桌底拿出一個紙袋。

「現在搞這玩意。」

程凌打開紙袋,瞥了一眼。餐刀、餐叉、剪刀、小工具刀,一大堆鋼製用具。

「外銷是吧?」

「訂單已經收到好些份,都是歐洲人買。寄去樣品就開來L/C,比美國人爽快。」

「路遠,利潤少些。」

「其實一樣。我們報價就開C&F,根本不考慮FOB,這樣更好做。」

程凌把紙袋還給馮為民。

「如果樣數多的話,我幫你設計一本郵購目錄。」

「我們不玩這種遊戲,郵費就坑死你。還是批發實惠。老哥,做生意要大處著眼。小魚小蝦吃之無益,徒傷精神。要撈就撈一票大的。」

「理論不錯。就跟炒股票一樣。低價買進,高價賣出,誰不曉得。就是把握時機難。」

「我還有一個理論。」馮為民將瓜子殼噴到地上。「我還有一個理論。無論做甚麼事情,靠四樣:天時、地利、人和、財通,缺一不可。做生意,做學問,都一樣。做生意當然靠這四樣,做學問也靠這四樣。甚麼時代,甚麼地方,甚麼人,甚麼經濟背景,能夠做甚麼學問,一分析就清清楚楚。以前不明白這個道理,死命想做學問,結果自找苦吃。」

「你還去臺中教書?」

「只教一門西洋通史。一星期去一趟,調劑調劑。這種東西,」馮為民指指紙袋,「到底乏味得很。」

程凌想說甚麼。小姐排開門簾,高悅白、陳澤雄和洪惕走進來。高悅白把帶來的金門高粱擺在桌上。

「黃端淑有事不能來。老宋出差去南部。今天中正橋好擠。」

馮為民說:「程胖沒通知齊飛。就我們幾個人了。」

「又沒通知齊飛?程胖該打。」

程凌說:「不是我的錯。喂,誰選的這家餐館?每次都吃海味,我要提出嚴重抗議。」

高悅白指馮為民。馮為民說:「程胖就愛吃肉。老哥,肉食者鄙,未能遠謀啊。你不想想血管硬化多可怕。說你未能遠謀,絲毫不錯。」

小姐端茶進來。陳澤雄點了菜,大家沒有異議。菜餚滋味很好。五個人幹掉兩瓶高粱。洪惕意思再要瓶酒。高悅白反對,說不如到他家再喝。陳澤雄起先不肯去,被馮為民罵了一頓。高悅白原來開了他的金龜車來。五個人勉強擠進去。程凌個子大,他們讓他坐前座。高悅白住士林。再經過中正橋,肇事的小貨車已經不見蹤影。程凌搖下車窗玻璃,涼風吹進來,酒醒了,程凌感覺有點睏。肚子上溫溫的一層,臉頰似乎也浮著油,很愜意的酒足飯飽。程凌閤上眼,肩膀被人猛搖一陣。

「別睡覺。」馮為民的聲音。「吃飽了就睡,老哥,你知道是甚麼?」

「少惹我。」

「程胖,聽說你在追電視公司一個妞兒,甚麼節目的主持人。」

程凌推開馮為民的手臂。

「絕對沒有這回事!」

「老朋友還不肯坦白,太不夠意思了。」

「完全生意上的來往。我替神童世界設計片頭,才多跑幾次電視公司。我主要想拉他們廣告客戶,搭上線,以後好辦事。」

洪惕插進來。

「神童世界?那個主持人的確是灑妞,程胖眼光不差。」

「我和她可說純粹是朋友。」

馮為民說:「是不是又想收她做乾妹妹?」

車裏其他的人都笑了,洪惕笑得最響。

「程胖老毛病沒改,還在當乾妹妹收藏家。兩打總有了吧?」

「他媽的,今天又誤上賊船。我哪裏有乾妹妹。」

「黃端淑總是你的乾妹妹,賴不掉的。」

「也不過說著玩玩。」

「說著玩玩?可惜今晚黃端淑沒來。我曉得,你們還交拜過……我意思說結拜過。」

眾人又笑。馮為民說洪惕太差勁,兩杯高粱下肚就胡言亂語。洪惕說他沒醉,他國學根基太差,一向搞不清交拜和結拜。高悅白說不要拿黃端淑開玩笑,她是我們大家的妹妹。眾人沉默下來。半晌,馮為民說:「沒聽說她有男朋友?」

沒有人回答。馮為民自言自語說:「眼界太高,麻煩。我倒聽說有一個大學教授在追她。」

「誰?」幾個聲音同時問。

「我也不清楚。姓劉甚麼的。據說象棋下得很好。」

「這個人我曉得。」洪惕說,「他從前是象棋棋王,人極聰明,算得上青年才俊人物。」

「棋王配黃端淑,配得上配不上?」

高悅白打斷大家的話,說要去加油。車子進了加油站,高悅白推開車門出去。程凌轉過頭,朝後座的馮為民努嘴。

「別再提黃端淑,有人不愛聽。」

「我明白。一時說溜了嘴。」

往士林一路上,高悅白沒說甚麼。到他住的公寓,眾人情緒略好。高悅白不理會洪惕抗議,拿出洪惕的詩集朗誦。程凌不知怎的和馮為民又吵起來,為歷史決定論爭辯得面紅耳赤。後來洪惕馮為民高悅白都醉了。陳澤雄出去叫計程車,和程凌把馮為民洪惕送回家。洪惕在車上大吐,搞得十分狼狽。程凌回到家,已經半夜兩點。母親和弟弟早已入睡。弟弟在電話機旁留了張紙條:「有一位丁小姐幾次來電話」。程凌口很渴,打開冰箱,拿出一罐啤酒。躺在床上,肚子無緣無故隱隱作痛。又起來找阿司匹靈,用啤酒沖下。二點多,肚子不痛了,程凌方朦朧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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