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陰陽兩界 第三章

我和小孫戀愛了一陣,就向領導上交了請求結婚的報告。從那時開始,大家就不再善意的對待我們。首先是登記結婚的證明老也開不來,總是說:這件事你是不是再考慮一下?我們再討論討論。實在逼急了,就說:介紹信找不到了,公章找不到了。其次就是開始聽到各種閒話。其實應該說,人們開始不再善意的對待小孫。這件事完全是她在辦。我說「我們」,不過是表示自己沒有完全置身事外。雖然我待在地下室裡不出來,但我已經在請求結婚的報告上簽了名,並且認真聽取了小孫的各種抱怨,就算盡到了責任,別的事我就幫不了忙了。我可以不參加政治學習,不去開會,不去看上級組織的乏味電影,可以盡情胡說八道;這些好處當然是有代價的。這個代價就是我說話別人可以不理會。因此我被叫作小神經。

人家規勸小孫說,你千萬不要和王二結婚。他這個人有點說不清。辦公室的老太太還對別人說,他們倆的事拖一百年也不怕,反正不會造成人工流產。別人都說,不知我們結婚是要幹什麼。並且老有人把她叫到僻靜處說:孫大夫,你真的要嫁他?你可真把自己看得一錢不值了。小孫說,她感到非常的不好意思,只好擺出一副瘦驢屙硬屎的架式說:我就是愛他嘛。但是晚上卻對我說:我愛你個狗屁!除此之外,幾乎每個人都要給她介紹對象,包括剛剛從護校畢業的不滿二十歲的小護士。因為熱心的人太多了,顯得她簡直像個花癡。假如不馬上給她找個男人的話,她就要去和公牛睡覺,生下一個米諾牛①來。對於這件事,她沒有精神準備,感到驚慌失措。原先她以為結婚像在學校打報告申請實驗動物一樣輕鬆,寫個報告交上去,然後拎著兔子耳朵到試驗室,既可以把細菌打到牠耳朵裡,也可以把牠燉了吃。現在我這九十公斤的公兔子就坐在對面,人家卻不給她,可把她氣壞了。

①典故出自希臘神話。為了替兒子復仇的國王米諾斯在克里特島建造了一座有無數宮殿的迷宮,迷宮中道路曲折縱橫,進去就別想出來。在迷宮地縱深處,米諾斯國王養了一隻人身牛頭的野獸米諾牛。牠會把雅典人為了求和而每隔九年送來的七對童男女都吃掉。

小孫告訴我這些事時,都是在晚上。我的小屋裡黑洞洞的,所有的燈都沒有開,只靠一臺示波器的綠光照亮。我不喜歡光亮。她在屋裡走來走去,雙手插在上衣口袋裡。走了幾趟以後,忽然對準我的耳朵大叫一聲:都怪你!!!我聳聳肩說:陽痿還沒治好呢,你別先把我耳朵治聾了。你怪我什麼?她想了想說:算了,誰也不怪。不過這件事實在是真他媽的。而且她對我也起了疑心(這都是因為別人說我複雜),老是問:王二,你這人可靠嗎?你能肯定自己沒有偷過東西,或者趴過女廁所窗戶嗎?

關於結婚的事,有一點開頭我不明白。雖然我有陽痿病,但我還是個男人,起碼戶口本上是這樣寫的。群眾怎樣議論是另一回事,領導上決定問題,總要有個說頭吧。這個謎後來馬大夫給揭開了。他說他是康復科的主任,可以參加院務會,會上聽見大家說,我有二十年工齡,十年院齡,加上中級職稱;小孫又是本院的人。我們倆一結了婚,就是本院的雙職工夫婦。其結果是婚後必須分給我們房子,這不是太便宜我們了?房子必須分給真正要結婚的人,而真正要結婚的人就是不管給不給房子都會結婚。他對我說這些話時,顯出一付自己人的樣子。但是我也不是傻瓜,一聽就知道是上面有人叫他來傳話。別看平日稱兄道弟,但他不是自己人。所以我對馬大夫說話用上了對領導說話的口吻:既然我們是為房子結婚,就別分我們房子了。他說,那是不可能的事。夠了條件怎能不分哪。於是我就說,那就分我們房子吧。他又說,這也不成。你們想要房子就有房子,豈不是太便宜你了。想要房子的不能讓他得房子,沒想要的倒會得房子,這才符合辯證法。假如批了你們結婚,領導上會落入違反了辯證法的困境。唯一的辦法就是不批准。我對馬大夫說,其實我們真的不想要房子。您可以把我們倆都綁起來上電刑。假如我們在嚴刑拷打下說了是要房子,就別批准我們結婚。他說你又來了。到精神科去看看吧。說完就走了。

有關分房子的事,我還有一點補充。我們醫院只要分一套房子,全院都要搬家。這是因為院長分到了一間四室一廳搬進去,剩下三室的給科主任。科主任搬進去,兩間一套讓給主治醫師;餘類推,一直推到看門的老大爺。因此很多人的箱籠捆上以後就不打開了,一心一意等待搬家和再搬家,十冬臘月寧可穿著毛衣硬抗,也不開箱子找大衣;所以我們醫院結了婚的少婦比沒結婚的姑娘顯得漂亮,冬天在室外只穿一件毛衣,一個個是那麼苗條可愛。但是現在小神經和小孫要從主治醫的層次插進去,打亂搬家的路線,就激起了公憤。

那天下了班之後小孫到我這裡來,眼睛都哭紅了。原來領導也找她談了,讓她端正態度。她說道:為房子結婚,我是這樣的人嗎?王二,我不想和你結婚了。但是我還是要給你治陽痿病。我對小孫的想法一點也不理解。為房子結婚不是挺光明正大的嗎?總比為性交結婚好聽多了。但是我沒有說這話,只是說,那就算了。你也別給我治什麼病了。回去睡你的覺吧。她說,不行,聽你的說法,我倒像個卑鄙小人了。我要陪你坐會兒。我說,你愛坐就坐吧。這時候我想起我表哥說過的話:人活在世界上,假如你想要什麼,就沒有什麼。這就叫辯證法。所以假如你真想要什麼的話,就別去想它。他說,他當年考不上大學,就是因為太想考上大學了。假如早懂了辯證法,就不會遇到這種不幸。我在大學裡雖然學過辯證法,回回都是補考才及格的。而且那些任課教師總是這樣講:讓你及格,我是昧了良心的。

晚上我一個人待著時,總喜歡頭戴立體聲耳機。這樣我雖然一個人待在角落裡,卻與外面的世界取上了聯繫,可以聽見各種聲音,人家卻聽不見我;好像我從地下室往外看,看到了各種各樣的人的腳,他們卻看不見我一樣。現在屋裡有一個人,再也不能這樣幹了。為此我寧願終身陽痿下去,也不願有個人在我眼前轉。這是因為她在我面前走動的樣子,就像養貂場到了餵食的時間,鐵籠子裡那些貂一樣。從人的角度來看,貂除了打盹的時候,都是神經病發作。假如人的行為像一條貂,那就更像神經病了。所幸她也有走累了的時候,那時候她也要坐下來歇歇腿。

那天晚上我和小孫並排坐在一張床上,頭上戴著立體聲耳機。我開始反省我們倆之間的事,我知道,我們之間的關係就要完了,以後她也不會來看我,不會給我打飯,也不會趴在對面的木板床上算賬了。這讓我感到傷心,我真的很想要她,想把她留在我身邊。這也許是因為,我以為她是一個自己人吧。現在自己人是越來越少了。由於有了這樣的想法,就違背了辯證法。

當年李先生說,自從創世之初,世界上就有兩種人存在,一種是我們這種人,還有一種不是我們這種人。現在世界上仍然有這兩種人,將來還是要有這兩種人。這真是至理明言。這兩種人活在同一個世界上,就是為了互相帶來災難。過去我老覺得小孫是自己人,現在我才發現,她最起碼不是個堅定的自己人,甚至將來變成不是我們這種人也不一定。但是我不想說惹她生氣的話,就閉上眼睛聽廣播。廣播裡正在勸女孩子們不要戴無紡布襯裡的尼龍乳罩,因為無紡布的襯裡會滲到她們乳房的導管裡去,將來生了孩子沒有奶。以前我不知道女孩子的乳房是像鍋爐一樣的設備,裡面有很多管子,並且容易堵塞。於是我問小孫:你帶什麼樣的乳罩?她回答說:尼龍的,無紡布襯裡,將來沒有奶。這不要緊,反正牛奶很便宜。原來她和我一樣,正在聽廣播,並且聽著一個臺。後來我又有口無心的問道:你穿什麼樣的褲衩?她又說道:尼龍綢的。想看看嗎?我說不了。後來她猛地跳了起來,一把從我耳朵上摘掉了耳機,對我大叫道:王二,你的毛病我找到了。你是淫物狂!這叫我很不高興。不把事情問明白了就大呼小叫,簡直是討厭!

有關褲衩的事是這樣的:以前我結過一次婚,新婚之夜,我一看見我前妻那條皺皺巴巴的大褲衩,就不行了。這件事本不是沒有挽回的餘地,但是我前妻卻大哭起來。引得丈母娘、大姨子都跑來了,問我:你什麼意思吧。我妹妹可是個黃花閨女。叫她們這麼一吵,我當然是越來越不行。最後終於離了婚。離婚之前我前妻還在醫院哭鬧了好幾場,讓大家都知道我不行,搞得我灰頭土臉。但是對此我很能理解。她必須讓大家都知道是我不行,而不是她有什麼不好。小孫聽了大笑說:我不穿大褲衩。咱們來試試吧。我苦笑一下說:還是別試為好。這件事現在對我已經很嚴重了。

晚上我翻書時,耳朵上老架著耳機。耳機裡有很多人說話,多數是女的。這些聲音很不一樣。有的聲音很乾脆,很緊湊。順著那聲音看去,可以看到一張小巧,濕潤的嘴,緊湊高聳的胸膛和平坦的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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