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和他的「時代三部曲」
／蘇偉貞
我從來沒有見過王小波，就算是照片，也只有一張模糊的大頭照。他一九九一年以《黃金時代》和一九九四年以《未來世界》得到聯合報中篇小說獎揭曉時，用的是同一張照片，相對於其他得獎人，他給我一個感覺，他比較重視他的小說，而不太重視自己給別人什麼印象。但是王小波並不是一個沒有禮貌的人，相反的，他是一個十分害羞的人。我在他身上醒悟到一件事：一個寫作的人，就應該是他那樣子，跟人沒有什麼接觸，卻與生命有十分深刻的連繫。
當然，這印象的累積，是有時間過程的。
一九九一年春天，聯副收到匹茲堡大學任教的許倬雲先生代轉來王小波寫的《黃金時代》，至為推崇。王小波曾在匹茲堡大學東亞所修碩士學位，太太李銀河是社會學博士。那是我第一次聽到王小波這個名字。主編瘂弦先生交我審稿，我閱讀以後，建議請作者參加聯合報小說獎。那年是聯合報四十周年社慶。我們當然希望徵求好的作品，為報社慶。王小波的《黃金時代》具有這樣的氣質。事實上，彼時兩岸開放未久，我們對於四九年後大陸作品的線索並不太能掌握，尤其文革之後，為那個斷裂時代作見證，想必需要沉殿與過渡。果然到了八〇年代，大放異彩。這場浩劫，摧毀了無數生靈，但是，也將豐富這一代文學。八〇年代新、舊文學名字汪曾褀、從維熙、白樺、阿城、韓少功、莫言、李銳、呂新、王安憶、蘇童、余華……陸續進入我們的小說世界，他們的記憶，成為我們的功課。歷經尋根文學、大牆文學、京派、海派……有些作家愈發耀眼，有些沉默了下去。而王小波一直以來是在這些名字之外的一位作者。他從來不會與任何作家名字相提並論，如此獨一，這在我們的理解範疇之外。
我也就格外記得我第一次和他通電話的感覺。九一年中篇小說評審結果出來之後，王小波與另一位台灣作家平分第一、二名獎金，各台幣二十五萬元。我打了幾次電話，留的是李銀河學校和宿舍的電話，可說是「曲裡拐彎」，不過那時比較「有教養」，對值得尊敬的人充滿耐性，終於找到王小波；他的聲音遲疑，像個青年，缺乏世故，聽不出特別興奮，我當時有點失望，很教條的認為他至少會感激告訴他這個消息的人，尤其還是我建議讓這篇小說改投小說獎的。我是如此傲慢又輕忽，但是他似乎並不好奇，我也就沒說。一直都沒告訴他。另外我還因為他的聲音認為他是矮個兒。想像中，個頭大嗓門粗，脾性大，像他《黃金時代》中那個「流氓土匪」王二。
自此以後，我就十分注意王小波的消息，但他好像一位「個體戶」，簡單說，就是個人主義。跟大陸文壇好像沒什麼聯繫，我偶爾在相關的出版報導中看見他在寫「時代三部曲」，才明白《黃金時代》是「時代三部曲」之一。
我們後來陸續通了幾封信，都很簡單，有一天他寄了《青銅時代》稿子給我看，一位失去記憶的今人出入晚唐與現在，充滿意識辨證而高於現實。那是本大部頭小說，副刊吃不下來，而且我依稀記得，已經有些發表過了，聯副只能刊登未發表過的作品，我把意見告訴他，他說他是請我看，拿我當朋友，那真是讓我受寵若驚。
然後是九四年他寄來《未來世界》，我再度建議他參加小說獎，就這樣，宿命一般，他又與另一位作者合得。我一直無法理解這樣的安排，那麼特別的文體、作者個性，他是唯一我看過大陸作家寫性不哀傷、偏執，筆調鋪陳著不耐現實的想像。他《未來世界》序中就說：「現實生活中的大多數場景是不配被寫進小說裡的。」
至此，我與王小波的聯繫，只是告訴他得獎，問他在寫什麼，然後慚愧的就算他告訴我，我也沒有什麼對應。我一點辦法也沒有，他也不需要別人有什麼辦法吧？我一直覺得他對人從沒有要求，只是溫和的接受，那是一種馴良的天性，很多人從不知道的本質。
九七年開春，王小波心臟病遽逝的消息從北京傳來，敘述者形容他安安靜靜正在寫稿，坐著，頭放在桌面，毫無掙扎的去了。我聽到消息，忽然想起《傾城之戀》張愛玲的話：「在這兵荒馬亂的時代，個人主義者是無處容身的。」
我打了電話給李銀河，隔閡的說著哀悼的話，那麼無趣。九七年五月二十八日，李銀河所寫的＜浪漫騎士．行吟詩人．自由思想家——悼小波＞在聯副刊登，也成為了「時代三部曲」的跋。那年底李銀河到台北開會，我送稿費給她，在飯店的四十一樓層房間，我說起我對王小波是個矮個兒的印象，她才轉淚為笑說：「小波個兒在中國人裡都少見！有一米八六。」為了寫作，他們說好不生孩子，王小波連北大的教職都辭了。急管繁弦，如同徵兆。
這些年來，我時常想起初讀《黃金時代》的感覺，想像人與人最和諧親密的狀態，卻是在見識了《黃金時代》陳清揚和王二在絕頂劣環境中完成。有閱讀者或許以為陳清揚和王二之間繫於性，我卻以為他們是無性的，他們存在一個自我滿足的世界，現實的情慾觀，與他們無涉。主要因為他們不畏懼在這個世界成為什麼。他們兩人落難雲南插隊，王二的渾然天授，以一介處子之身與陳清揚的明澈到一無所知完成雌雄同體，使得他們得以二十多年不見而能絕無間隙的即刻回到那個「敦偉大友誼」的狀態。
王小波離世後，我繼續觀察有關他的消息，深信一定有什麼「後設事件」會發生，果然，他的「時代三部曲」和雜文集在大陸成為暢銷書。我告訴自己，這個時代還容得下一名個人主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