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門街的好漢

自古聖賢把人分作兩類:一種是靠心計吃飯的,另外一種就得靠力。只有這個人例外,專門靠挨打。他是個職業的挨打家。人家無論當面背後,全管他叫「好漢爺」。假使有誰當真給他們一家敘「譜」,在他的祖先中,當然也出過功勳蓋世的王侯。可惜他大爺的聲譽實在太高,連自己的大名都給掩蓋了。

他住在北門街。從出生那天起,老子並未給他留下分文,本人也從來不曾規矩的做過事。因此在果園城人的心目中,他大爺的日子就成了謎。某年月日,他也許做過小買賣;可是剛兜到南門或西門,忽然發現前後左右全是敵人,和他年齡相仿的小傢伙。我們應該知道,在這以前他已經挺有名了。同時我們還應該知道,在一切小城裡,孩子們老愛結團體,以秦二爺、羅八弟自命,在家門口建立山寨。

說話間就有幾位小爺爺圍上來,故意撞他的膀子。

「幹什麼?」

「你說幹什麼?」

而另外一位年紀大的——大概是他們的首領,早已衝著他大喝了:

「呔!來將通名報姓。」

「北門街的。」

「招打!」

他不慌不忙放下籃子,順手抓起塊磚頭。

「我包你們親媽!」

結果,他的頭給打破了,吃飯傢伙也給砸了。可是別瞧,小子還真有他的。以後的三天裡頭,他雙手叉腰站在山寨門口,直罵的秦二爺和羅八弟掛免戰牌,湊份子賠他的損失。從此日積月累,他以雙手——或是說以挨打,一步一步奠定了天下。

「聽見沒有,」每當孩子出門,作父母的便諄諄告誡說:「不許惹好漢爺!」

這自然是很久以前的話了。講起來有辱他的大名,果園城和他本人早就把做買賣的事忘了。人家打壞了既然肯賠,他還動本錢麻煩什麼的;倒不如故意找個藉口,隨便挨那麼兩下子方便。因此鄰居們每天見他出門,老遠的總笑話說:「你瞧,好漢爺又出來了。」翻譯出來,意思就是小子昨天沒有教人家把腿給打斷!

他的腿(據他自己說)是被真命天子御口封過的,豈但不會給打斷,並且被打來打去,他還成家立業,娶了老婆,生了兒子;自己也越來越胖,逐漸有了福相。可是他湊巧也會倒霉。譬如偶然碰上幾個賣柴的鄉下愣小子,為不肯送他柴燒,中間發生爭執,教他們給打瘋狗似的白揍一頓。那時候他要在床上躺好幾天,當然也撈不到養傷費。

幸虧這種機會難得,要不然他真玩兒完了。我們也還是放下他大爺的洩氣話,專門講他的勳業吧。有一回——請注意,這是至今為人稱道不置的——他受了別人的攛掇,憑著三分酒瘋,手拿菜刀,衝著魁爺的大門罵了半天。

「朱魁武老雜種你出來,今天大爺拼你(果園城人講的有聲有色)。別瞧你龍子龍孫,縣官見了都怕,你不值大爺一根鳥毛灰。我專門來宰你王八羔子。」

魁爺暗中統治果園城十五年,以喜怒決定別人的禍福,可始終不曾出來,自然也沒有和他拚命。可是等他罵完街回到家裡,衙役卻帶著火籤拘票,繩捆索綁把他給捉去,打兩百板子,丟進黑屋子去了。

他想這下子可砸了。他耍武的,人家玩文的,還有見太陽的一天嗎?果園城人愛說:「宰相肚裡撐舟船。」魁爺到底是大人物,也是為他老婆苦苦哀求,半年後拿名片把他要出來。那一天街坊鄰居才叫開心。他在魁爺門前放了一串五百頭的鞭炮,託人端著香燭禮物托盤,走進大廳,口稱「您老高抬貴手」,直衝上面磕四個頭。魁爺軟硬齊下,逮住他痛罵之後,用紅紙封了,賞他五塊洋錢。

他從此認識了魁爺,魁爺也認識了他。現在他的光棍算打出山了。鄉下小販進城須向他納「稅」,比方他買菜買瓜買水果,照例不給錢。一年三節,他提著竹籃挨戶收禮,誰也得承認他打秋風是官的。中間缺錢的時候,他便直接找財主們或魁爺去要。魁爺和財主們倒也用得著他。例如有一回學生們反對縣官和劣紳遊行示威,就教他率領著人給搗亂了。

既然不必再靠養傷費買麵下鍋,也沒有什麼事值得他大爺動腦子,人就很快的更胖起來。比方夏天吧,我們每到傍晚,遠遠的便看見他手拿芭蕉扇,挺胸突肚,邁著鵝步,光膀子一身肥肉,上面頂個剃得光光的腦袋,滿臉青鬍碴子,跩呀跩呀的來了。他到了十字街口,在茶酒館門前當風桌子邊坐下,要那麼一壺香片或半斤高粱,一面喝一面和本城的風雅人談天說地。他們講的幾乎總是遠大問題,從地方上的各界古人講到與各界古人有關係的古跡。譬如某戲子曾在某處唱戲,某捕頭曾破某案,某刀斧手死在某地。湊巧有誰故意逗他:

「好漢爺,你只管講人家,你自己就不發愁?」

那時候他將芭蕉扇「啪拉」向桌子上一拍,深深嘆口氣:

「咳!想起我劉秀,也是高祖爺的子孫!」

遇著高興,他也許來那麼段「王員外休妻」,從他的良田十頃,騾馬成群,市房無數,直唱到九個兒子快做大官。可惜他正做著好夢,老婆卻跑來找他,罵他家裡等他帶米回去燒飯,快半夜了,還在街上鬼哭神號。他回頭一看,天可不是早黑了!可是你別瞧,人家才不著急。

「你瞧他媽你那股小家敗氣的樣子!憑你這個本事,我就算是王員外,家裡有良田十頃,也得教你給敗光!……」

他似真似假的指著老婆罵,同時站起身,大聲向對過麵鋪裡叫:

「掌櫃的,賒二斤麵,明天給錢。」

老婆去拿麵,他就往相反的方向走去。他走進賭場,寶已經開上,桌子周圍擠滿了人。

「爺們,押兩吊四門贏『黑子』。」假使等半天還沒有人向他招呼,他就要自動講了。

他這份面子當然也是挨打挨出來的。寶館看見是他,照例趕緊賠笑:

「又缺錢花了不是,好漢爺?」

「咱們還講錢?提起錢銅腥氣!」

「得了。拿去花吧,別銅腥氣了。給抽煙。」

這種好日子他大約過了三年。不幸在北伐之後,魁爺倒了,風雲聚會,倒給他爬了上去。國民黨的老爺們挺賞識他的才能,教他入黨,接著又委任他做「工會」幹事。做官之後,他有了身份,一時間也曾穿著制服,招搖過市;每有集會,和黨政軍各界要人平起平坐。可是好景不長。後來因為派別間爭權奪利,上司指派他率領部下搗毀牙稅局,打壞了牙稅局局長。對方一直告到省城,還在法院大花其錢。後台老闆竭力給他打氣,他雖然目不識丁,倒也挺相信「黨國高於一切」。於是自己包攬下全部罪名,很滑稽的在法庭上大喊口號,說:「我代表黨國、民眾、正義,打倒貪官污吏!」

誰知道世界竟混蛋極了!他有生以來頭一回打人,人家當場笑了他不算,又硬判他五年徒刑。坐在黑屋子裡,他有時也會想起老早以前,倒是當初過挨打的日子舒服些。可惜他是有了身份的人,縱然坐滿五年出來,也決不可能回到那一天了。

一九四九年三月於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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