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小人物

三個小孩從布政第跑出來了。他們奔下大門前一層一層的台階,一直衝到像溝渠般的果園城的街。這就是我們的主人公。為簡便起見,讓我們先來介紹他們的大名——

首先是胡鳳梧,十三歲,布政家的大少爺,將來的門楣支持人兼財產承繼人。按當時的法律講,他實際上已是這人家獨一無二的主人。在他後面,胡鳳英,布政家的大小姐,他的年方十歲的胞妹。他們是到學堂去的,是被送去學本事,培養好他們自己,以備將來發揚祖先的聲譽,擴大老舊的門庭,並且高高在上,威壓果園城的居民的。多漂亮的衣服啊!他們像活寶似的被打扮好,滿身花繡,從那個神秘的令人望而生畏的深大住宅裡跑出來,就像當初,他們帶著滿身幸運被命運送入人間。其實不單他們的大人寶貴他們,縱然將全果園城打進去,有女兒的誰不願意嫁給這位少爺?有兒子的又有誰不願意娶這位小姐?話雖然如此,敢存這種希望的究竟只有很少幾份人家,因為果園城的大多數居民實在窮苦不堪,他們的父親、祖父、高曾祖父,連他們自己,大半都被「布政爺」和他的子孫們打過,關過,烏七八糟蹂躪過。

你聽,現在胡鳳英就在跺著腳嚷了。

「討厭鬼,鼻涕精,你手髒不髒?你拽我的袖子!」

我們怎麼來說這個「討厭鬼」——我們的可憐的第三個主人公呢?這孩子叫小張,跟胡鳳梧少爺同年生的,也是十三歲。他可沒有人家幸運,他爹老張是布政家的世襲門房;他媽是大少爺的奶媽,現在已經死了;靠主人的恩典,才被收留在府裡,跟他爹住在門房裡。老張大概有意改改他的祖傳職業,也實在因為這孩子閒著沒有事做,於是求得主人允許,讓他跟少爺上學堂唸書,上課下課順便接送小姐。

這對小門房是個倒霉差事。有錢人家的姑娘們——胡鳳英的同學們,往往拿他作為嘲笑材料,她們說:「胡鳳英,聽差來了。」有時因為貪玩,回家又得挨頓好揍。另外還有許多想不到的事情,霉氣事情,胡鳳英在外面被欺負,是他的責任,跌倒是他的責任,功課不及格也是他的責任。他上去攙胡鳳英一把,沒想到竟闖了大禍。

「又幹什麼?」胡鳳梧責問。

胡鳳英立刻堵起嘴。

「鼻涕精臭死了。鼻涕精老是跟著我……你幹麼死釘住我?死不了的!」她第二次跺腳。

「你還有臉嚷呢,他就是你男人。」胡鳳梧冷笑著故意氣他妹妹。「趕明天媽死了,我就把你嫁給鼻涕精,教你跟他睡在門房裡,一輩子給我看大門!」

胡鳳梧轉過去,對準小門房一拳,然後翻身跑了。

街上剩下胡鳳英和所謂「鼻涕精」小張。胡鳳英氣哭了;鼻涕精守著她;鼻涕精並不哭,——只要不被他爹聽見,挨頓好揍,就算他的運氣。他紅著臉站在旁邊看自己的髒手,不錯,他的手的確是烏黑的,那是跟他爹劈柴劈黑的;他的鼻涕是常常往外流的,那是因為窮得下的毛病;他的衣服總是破襤的補綴過的,那也是因為窮才破襤的。難道這是他的錯嗎?他既恐慌又憤怒:「你號,你號!瞧你號不完了。」他暗中禱告,希望這種命運趕快結束,但命中注定他得擔任這種倒霉職務,以後的數年間,不論風雨晴晦,必須每天送小姐上女子小學,隨後自己再趕到男子小學。直到一個大風浪襲來,捲走他,改變了他的命運為止。

※※※

果園城至今還流傳著一個歌謠。

馬家的牆;

左家的房;

胡家的銀子用斗量。

這歌謠裡第一份人家就是胡鳳梧的母親馬夫人的娘家,她的祖父是全果園城的首富,為保護萬貫家產,她的父親曾在光緒初年和小劉爺劉卓然的祖父同時捐過官。最後的胡家就是胡鳳梧家,他的高祖曾做過布政使,在任上撈到論升論斗計算的銀子。然而話雖然如此,時間卻不饒人,馬家的高牆早已夷為平地了,至於用斗量的胡家的銀子,也早被「布政」的游手好閒的子孫們用光。胡鳳梧的父親在煙榻上躺了一輩子,幸喜去世的早,沒有來得及把家產蕩完。他死後給馬夫人及子女們遺留下一小部分田地,除了他們吃用,足夠他們養活幾個僕人及出門用的車子;另外還有又深又大的老布政第。這些一重一重的房屋是神秘的,大半經年空在那裡,高大陰森,沒有人敢進去,也沒有人想進去。裡面到處佈著蛛網,頂棚下掛著長長的灰繸,地上厚厚的全是塵土和蝙蝠糞。

果園城人很難看見馬夫人,她跟她丈夫一樣,終日在煙榻上過日子。據說她年輕時候是個出名的美人……其實就是現在她也遠不算老,頂多只有四十多歲。但是我們如果看見她,我們會忍不住自問:我的老天爺!這難道不是開玩笑嗎?這個高個子、三角眼、扁鼻、撅嘴、一雙小腳、齷齪的長指甲、皮包骨頭、又黃又瘦的女人,她難道真美過嗎?我說不出理由(有許多事我們根本不需要理由),我認為長著這種相貌的女人是傲慢的、自大的、冷酷的、並且也是愚蠢的。也許這跟她的相貌沒有關係,應該歸之她的環境。她在她的社會中始終處於最高地位,在婢僕的奉承與綾羅綢緞的包圍中度了半生,只要肯動動嘴,一切都會送到面前,連走路都要丫環攙扶。她從來用不到求人,也從來不知道活著需要工作,有時候甚至需要虛心忍耐。提到別的紳士人家,她便輕蔑的說:「小家子氣!我們馬家是拿肉餵狗的。」再不然,「我們胡家是拿元寶滾著玩的。我們奶奶的衣裳,剛上身,弄上污漬就不穿了。」碰巧她兒子跟人家打了架——須知道這種事情常常發生,果園城的野孩子似乎專愛擋他的路。那時候她就說:

「是誰家的賤種?拿稟帖送到衙門裡去!」

胡鳳梧就在這種教養下面長大,直到十六歲才小學畢業。他母親認為沒有叫他畢業的必要,太小了,到外面唸書怪可憐的;胡鳳梧根本不想畢業,無論在家或在學堂,他就是個天王爺。但是他在小學裡整整唸了十年,終於被送到省城上中學了。

我曾在一篇小文裡說過:「關於這個城,你可以說任何城市都有它好的地方,都有它的美點,惟獨它卻是集中了全省的壞、醜、廢物與罪惡。」這是絲毫不加誇張,絲毫都不曾冤枉它的說法。胡鳳梧十六歲進中學是個理想時期,恰好到了他開始敢自作主張的年齡。他到了省城,首先第一件是金牙、手錶、眼鏡、手杖,把自己全副武裝起來,然後揀個文憑鋪子。他在那裡不上課住了兩年。在兩年之內,他花去整堆的銀元,同時他也學得比人家消耗一生還多的經歷:吃、喝、嫖、賭,他樣樣在行,直弄的兩條腿走路都拐起來。可是每當寒暑假回家,他母親還直擔心他在外面受苦,並且對別人引為驕傲,誇獎他有本事呢!

他終不曾買到文憑。兩年後碰著國民革命軍北伐,那些昏庸的北洋軍閥一時手忙腳亂,將各地的教育經費移作軍餉,所有的學校便跟著停頓。他也從此離開那個文憑鋪子,進入一個更大更複雜的學校。

※※※

當共產黨領導的農民暴動震動全世界,鄉下人用土炮佔領了果園城及火車站的時候,那個老門房的兒子小張,已經不再是「鼻涕精」。他長成了個粗壯少年,濃眉、圓臉、大嘴、不大說話,走路總是懶懶的,又老愛臉紅,時時都好像在那裡害羞。馬夫人帶著胡鳳梧胡鳳英以及她的煙槍逃到鄉下去了。有一天小張在街上閒蕩,湊巧遇見一位老同學,一個後來吳稚暉所謂格殺勿論的小「暴徒」,他們在外面玩了一天。第二天,他回到家裡,慢吞吞就像碰上倒霉事似的對他爹說:

「我要走了。」

「你走到哪裡去?雜種!」老門房詫異的問。

「那邊……隨便哪裡。」

「隨便哪裡?那邊?去給殺頭?你娘的死X!我養活大你……我看你敢走?我拿鞭子揭你的皮!」

隨老門房怎麼叫喚怎麼咒罵,他帶著自己的隨身衣裳,揚長走出大門。我們無從斷定他是否怕見他爹,這個死心眼的小糊塗人,以後永沒有回布政第。他領到一根從警察所繳來的槍,去「工作」去了,去「打倒帝國主義」「打倒軍閥走狗」「打倒土豪劣紳地痞流氓」去了!

他們在果園城不多不少鬧了三個月:在城隍廟和火車站開市民大會,在臨街的牆上用石灰寫上口號,將所有公共場所及劣紳家的大門刷成藍色;可是等到那些正牌的藍色(國民黨)軍隊開來,他們被打倒了。小張跟大頭徐立剛——就是那位在外邊被人家槍斃的徐立剛搭伴逃出去。至於以後他們怎麼樣過日子,他們怎麼樣在世界上蕩來蕩去,餓的眼睛發綠發花,除了到處搜尋他們想把他們丟進牢獄,當然沒有人管了。

馬夫人從鄉下回來,第一炮是開革門房老張。經過變亂,整個布政第被破壞了。那些保藏將近兩百年的瓷器、銅器、錫器、銀器不見了,衣裙和書畫被撕成片片在院子裡飛,雕鏤的傢俱和門窗,連那塊光耀過門庭的匾額在內,也被砸毀燒了灶了。總而言之,等她向「好政府」請求發還先前被沒收的財產,只落得幾間破屋子。你怎麼才能說盡她的惱恨?那個該死的混帳小子——當然是她自己以為:當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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