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早晨很早,守城門的剛剛將趕集人放進去,我已經在果園城外了。一種快樂慾望在心裡騷擾我,昨天晚上幾乎使我不安了一夜。說老實話,果園城的見識確乎有大力量,只要你能在這些聰明人中間生活三天,忽然間你發覺你有許多妄想,你恐慌起來,原來連你自己都不知道你已經改變了。我抱著只有果園城人才會有的愚蠢目的順著收割過的土坡走去,嘴裡吹著哨子,心裡十分高興,彷彿我自己就是水鬼阿嚏。太陽正從天際從果園城外的平原上升起來;空氣是溫柔潮濕,無比的清新;露珠在掛著秋毫、在散佈著香氣的草葉間閃爍;在上面,陽光照著果園城的城垛和城頭上的塔,把它們烘染得像金的一般在空中發光。
這就是那個人家認為永不會倒的塔,果園城每天從朦朧中醒來就看見它,它也每天看著果園城。在許多年代中,它看見過無數痛苦的殺伐戰爭,但它們到底煙消雲散了;許多青年人在它腳下在它的觀望下面死了;許多老年人和世界告別了。一代又一代的故人的靈柩從大路上走過,他們生前全曾用疑懼或安慰的目光望過它,終於被抬上荒野,被埋葬到土裡去了。這就是它。現在它正站在高處,像過去的無數日子,望著太陽從天際從果園城外的平原上升起來。
「喂!馬叔敖,這麼早你就出城來了?」前面忽然有人向我呼喊,呼聲是洪亮,充足,你很容易聽出這是有福人單純人才應該有的聲音。
這招呼我的是看「笑林廣記」的雅人葛天民(必須承認,葛天民遠比果園城詩社的酸丁們高雅!)。早上在城外遇見這個好人是難得的,他因為昨天黃昏給一個親戚看急診出城,所以今天才沒有按習慣挎著籃子上集市買菜。
我向葛天民站著的地方走過去。他說:
「我看你大概丟了東西了?」
「很重要的東西,葛天民。糟的很!」我笑著回答他。
「我猜是錢。啊?」
我們不應責備葛天民,按果園城的哲學,人可以隨便丟掉靈魂,只有丟錢是大事情。
「比錢還糟,朋友。」我說凡是到果園城來的人,誰也別想幸全,他一走進城門,走進那些浮土很深的街道,忽然他會比破了財還狼狽,首先他找不到自己了。
他初上來挺有趣的瞅著我,從眼梢那裡,但是忽然如有所悟,滑稽的做了個鬼臉。他將眼睛收縮起來,胖胖的臉上現出許多皺紋,樣子看上去十分可愛。
「呀!是的,是的,很可能……」他反覆嘆息,回頭望望城牆。
不過這沒有關係,現在騷擾我,昨天晚上使我不能安睡的是別的事情。
「別的事情嗎?」他吃驚的問。
「我有個問題,葛天民,我總以為阿嚏是一部分果園城人的代表人物?」
「你說的不錯。對了。」
「那麼你可能有你的看法,你可能研究過他?」
葛天民望著天空想了一下,搖搖頭——「噓!沒有。」他自己也是果園城人,他沒有意見,沒有十分注意過好水鬼。他想的是另外的東西,它是如此重要,假使沒有它,據說人將不認識果園城,將立刻發生恐慌,自以為會像飛來峰一樣,夜裡被一陣怪風吹到爪哇國了。
「我想你總該聽說過這個塔吧?」他一本正經的說。
我們於是一齊轉過頭去。太陽這時候業已升高起來,遠遠的出現在樹林上面;果園城的塔比先前更加輝煌,更加驕傲,更加尊貴,它像守護神般威嚴,正高高的從上面望著我們。
「你當然還聽說過它是從神仙的袍袖裡落下來的,有一天他打果園城上空經過?」他接著補充說。
我老實提醒他,我說:
「這個傳說跟事實完全符合。」
但是他怎麼竟會跟世俗人所經歷的事實符合呢?這個仙人為什麼不是例外?他為什麼如此粗心,竟至失落了自己的寶貝?葛天民對這個問題下過功夫,據他自己承認,他曾經研究過十年。「你想想,」他說,「整整十年!」終於,他得到結論:這事情發生的當天,西王母開過宴會。你想這不是很可能嗎?這個糊塗仙人,用葛天民的說法,「他也正跟你和我一樣,」從不貪杯,這一回卻鬼使神差喝的爛醉,並且在酒席上誇下海口,聲稱他治理下的人民——例如果園城人——都是好人,遵守倫常,知道安居樂業。他吹牛皮,喝的幾乎失去知覺,幾乎連眼睛都睜不開了。在歸程中已經是晚上,他覺得十分口渴,「世上有這種好地方,唉,他媽的果園城!……」他在路上自言自語,說老實話,他想偷幾隻果園城的花紅。可是當他睜開眼睛,伸手要去摘果園城的好水果時候,饞癆鬼竟出了一身冷汗,並且嚇呆了。這難道真是它,真是他剛才還以廉恥道德天下樂土替它吹噓的那個出名的城嗎?
好神仙從上面朝下望著,還以為他弄錯了。他抓耳朵,證明全是真的,分毫沒有可疑惑的地方。你瞧,在下面衙門裡,一個紳士正和縣官策劃怎樣將應該判處死刑的人釋放,另外拿完全無辜的人來抵罪。然後以衙門作中心,雖然已是深夜,周圍還在活動:在一個屋頂下面有個父親正和流氓商議賣他兒子的老婆;在第二個屋頂下面,有個地主正為著遺產在想方法謀殺他的兄弟;在第三個屋頂下面,有個老實人將別人的驢子吊起來,不讓它吃草;在第四個屋頂下面,有個賭徒在鞭打他的老婆,她三天沒有給他弄來錢,沒有接到嫖客;酒商正往酒罈裡兌水;糧商在將他發霉的糧食擦光;宰牛的唸著咒語;在不遠的客店裡,有個少女在啼哭,預備將頭伸進她結在梁下的繩套……好神仙直嚇的魂飛天外,萬一西王母那老不死查問起來,他得獻出多少寶貝呀!因此他要偷水果的手軟綿綿垂下去,寶塔也就從他的袍袖裡掉下來,掉在城頭上了。
「我想你有你的看法吧。嗯?」葛天民講完故事,瞧著我半天不作聲,便揮著出診包問我。
「你簡直把我弄糊塗了,」我說。「也許是你們果園城人把我弄糊塗了。因為不管你們這個塔是怎麼掉下來的,依我的意思,它總該對於果園城有點影響。」
「我承認;我承認這一點!」
「你知道就因為這個緣故我才奇怪:果園城人——說真的,他們跟許多年前,譬如跟那個糊塗仙人經過果園城以前,你覺得有變化嗎?」
葛天民大吃一驚。
「唉喲,我的老天爺!你的意思是教果園城悔過還是怎麼的?」他叫喊著向旁邊跳開。他說果園城人是生來就無可指責,生來就這麼完美的,在他們眼中,犯過錯誤的只有他們的兒子,他們的太太,他們的父母,他們的鄰居,你盡不妨說是全世界;至於他們自己,即使他們明明知道自己滿身罪惡,他們可仍舊滿心的自以為應該。你怎麼會想起來教果園城人自動低頭認罪呢?這些光榮人,他們自以為世界生來就是為了使他們痛快,為了滿足他們的慾望的。
其實他們並沒有大慾望。
當他們發現自己城頭上有一座塔,他們就自以為非常重要,以為上天看見了他們,特地送一座塔給他們鎮住城腳,使他們不至於被從河上奔來的滔天洪水沖入大海。
正是這樣。這個塔的確替他們做過不少好事,給他們帶來許多安慰。從此若干年後,果園城出現一位老員外和他的第三個女兒。據和這塔有關係的另一個故事說:他的太太死了;他的兩個年長的女兒嫁了;剩下來的最後一個,老員外最寵愛的一個,也是三個女兒中最不幸的一個,她的父親,這很明顯,他不肯把她像其餘的兩個女兒般輕易嫁人。你自然能想到她是他臨死以前的最後希望,猶之乎人做他們一生中最後一件工作,他要把它做到十全十美。他要慎重的給她挑選個合意丈夫。不幸老員外始終——包括所有求婚的,和他聞名親自走訪的人家在內,他始終沒有找到那位能完全教人滿意的姑爺。他們有的相貌醜陋,有的學問荒疏,假使他們中間真有人毫無缺陷,必然又是個窮鬼。況且誰又是真的龍珠,生來沒有毛病?我們不妨在這裡打個比喻,譬如一個怪吝的小地主到會場上去買皮袍,他看過的貨色越多,發現的毛病也就越多,直到後來,覺得看來看去全是同樣的東西。
「這個老員外就是這樣,」葛天民先生嘆息道。「人有時候看起來真是怪物,他們常常自以為聰明,以為應該跟別人不同,可是別人會覺得他們假使肯不聰明些,他們得到的結果可能更好。」
「可是別人不能全跟你比,葛天民,人總以為只有這樣才像生活。」
葛天民謙虛的向我笑笑。因此這老員外的第三個女兒的災難就跟著來了。據說她生的是又美麗又有才德,用普通的籠統說法,就是所謂琴棋書畫無不精妙。說到德性,人家說她的臉蛋兒從來沒有被野風吹過,好像它被陌生的眼睛一看就會給看破似的,她躲在繡閣上很少下來。每天她讓丫環焚上香,跟丫環繡花著棋,有時候填一闋「菩薩蠻」或「玉樓春」。時間就這麼過去了。她二十歲以後,下樓的次數更加少了。女孩兒家總像似乎等待著什麼,又似乎毫無要求;至於外面怎樣傳佈著謠言,那些被拒絕的求聘者怎樣造謠說她父親準備把她嫁給皇帝,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