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吃完晚飯以後,鄭子雲和夏竹筠就坐在客廳裡,已經兩個多小時了。那架勢、那氣氛,好像他們一人拎了一根棒子,單等圓圓進門,就給她一悶棍。

夏竹筠每隔幾分鐘,就要看看手腕上的表,唉聲歎氣地揉著自己的胸口,然後朝茶几上那幾張照片狠狠地瞪上一眼。她又去翻圓圓的抽屜了,真沒法兒。

照片上,莫征正附在圓圓的耳邊說著什麼。圓圓呢,靠在莫征的肩頭,瞇著眼睛,仰著頭。太陽很耀眼嗎?另一張是兩個人牽著手的背影,在他們身後,是晚風中搖擺著的樹枝和小草,遠景是落向地平線的太陽,再沒有別的了。

還有一張竟是圓圓拿著一根冰棒往莫征嘴裡塞,莫征躲閃著,圓圓張著大嘴在笑……

這些照片肯定都是圓圓的傑作,攝影記者嘛。不錯,有點味道……他卻沒在報紙或雜誌上看到過她拍的新聞照,問她,她老說:「搶不上好鏡頭。」

一個新聞照片,什麼好鏡頭不好鏡頭,只要不是照了半個臉,或是少了一條胳膊,或是缺了半截腿就行。在這點上圓圓大概有點像鄭子雲,要麼就幹好,要麼就拉倒。溫吞水,或是中不溜的事她是不幹的。

鄭子雲今天下班回來,剛一進門夏竹筠便迎面撲了過來,搖著這幾張照片,衝著他嚷嚷:「瞧瞧吧,你女兒幹的好事。」

他的女兒?凡是圓圓幹了什麼夏竹筠認為是忤逆的事,那時圓圓便成了他的女兒。

夏竹筠的話,是真的還是假的呢?反正女人在這方面有種天生的本事。肯定她調查過了,不然她整天待在家裡幹什麼?!「莫征當過小偷,進過局子,這就是你那個葉知秋的養子。」夏竹筠向他宣佈著,好像她終於勝利了。

葉知秋也變成他的了。

他皺了皺眉。鄭子雲盡量避免和夏竹筠發生爭吵,何況現在是這麼一種情況。

照片上所顯示的圓圓和莫征之間的親暱關係,對鄭子雲來說,並不像夏竹筠那麼突然。

以前圓圓似真非真地對他說過。

那天晚上鄭子雲很久沒有睡著,在黑暗中大睜著眼睛,聽跳動的脈搏清晰地叩擊著自己的太陽穴。他在床上輾轉反側,像那些被無窮無盡的問題,折磨得精疲力竭的人,想要清靜一會兒。他抱著腦袋,捂著耳朵,恨不得鑽到哪個犄角旮旯裡躲起來,但也無濟於事。

他盼著有點別的什麼聲音,來代替這固執、單調,躲也躲不開的聲音才好。

他支著耳朵尋找;他開始數:「一、二、三、四、五……」

他在床上做氣功……

不行,全不行。

終於,他聽見鑰匙開門的聲音,圓圓回來了。他跳下床,打開房門。他能想像出自己的樣子:花白的頭髮在枕頭上滾得蓬亂;睡衣在被窩裡揉得皺皺巴巴;披著一件隨手抓起來的外套,一副有求於人的可憐模樣。

圓圓那張本來是毫無防範的臉,立刻變得像是聽到了二級戰備的命令,隨時準備著抵擋來自鄭子雲的任何責難和盤問。

「吃過晚飯了嗎?今天有滷鴨腳。」鄭子雲帶著一種巴結的笑說道,他知道圓圓愛吃這東西。他生怕她會很快地回到自己的房間,鑽進自己的被窩。

「真的?」圓圓揚著那對烏黑的眉毛。那對眉毛,活像從鄭子雲的臉上用複印機複印下來的。鄭子雲每每看著圓圓,就像看見青年時代的自己,心裡便會生出對歲月一去不復返的悵惘,對生命之謎不解的好奇。

鄭子雲耐心地等著。圓圓把肩上那個足以裝下二十斤大米的帆布背包掛到衣架上去。鄭子雲感到奇怪,那麼大的背包天天都裝得那麼滿,也不知道有什麼可裝的?又看著她甩掉腳上的高跟鞋換上拖鞋。

跟著她到洗臉間,看她洗手,又跟著她進了廚房。圓圓拉開碗櫥,探頭在裡面尋找,拿出裝著滷鴨腳的那個大缽。「我倒是吃過晚飯了。」說著,用手抓了一隻放在嘴裡啃著。

圓圓用腳從桌子下面勾出一個矮凳,踢給鄭子雲,然後又勾出一個給自己。他們在矮凳上坐下。

「媽又罵我了吧?」她一面往外吐著骨頭,一面含混不清地問著。

「沒有。」

圓圓咧了咧嘴。那意思是說,不告訴她,她也能猜著。她不吃了,挨個吮著右手上五個油膩膩的手指頭。

「爸,要是我愛上什麼人,您能不能相信,那是一個應該愛的人呢?」

真是猝不及防。那天晚上他完全沒有談重大問題的思想準備。

鄭子雲常常不能回答圓圓那些刁鑽古怪的問題。

這一代人顯然聰明,然而也自有他們的缺憾。做人也好,辦事也好,有時顯得形式大於內容。

鄭子雲願意相信圓圓,因為她不是那種生活態度不嚴肅的孩子,思想上成熟的也比較早,雖然她在外表上總給人一種「沒有真格的」勁頭。但是鄭子雲不願意把話說得那麼滿,何況這是關係圓圓一生幸福的大問題。萬一她是感情用事呢?愛情這種事情,誰能保證它永遠都是冷靜而合乎規範的呢?

「圓圓,這有點像猜謎語。你知道,我是不能憑想像下結論的。也許你覺得爸爸太沒味兒。造就我們的時代和造就你們的時代不同。原來是地下工作,後來又是經濟部門……因此太少幻想,太多現實。你總得讓我知道那是怎樣的一個人,不然我怎麼能隨便說,這個行或是那個不行呢?你是不是真有什麼人了?」

圓圓朝他莞爾一笑:「現在還沒有,不過早晚會有。」

「到時候,你會告訴我嗎?」簡直像在懇求。鄭子雲對這寶貝女兒毫無辦法。

「當然。」說著,她起身在他腦門兒上親了一下,帶著一嘴滷鴨腳的味兒。「爸爸,你真好。你是我最知心的人。」

鄭子雲用手抹了一下腦門兒,手上是褐色的汁液和膩膩的鴨油。

當然個屁,這小陰謀家。

除了這幾張照片,鄭子雲一無所知。

又是猝不及防。

鄭子雲再次拿起那幾張照片端詳著。

如果沒有進過局子,那男孩子顯然很可愛。葉知秋為什麼要收養這麼一個人呢?而圓圓又為什麼會愛上這麼一個人呢?他有什麼地方值得人們這樣對待他?難道葉知秋和圓圓都犯了糊塗,竟不如夏竹筠清醒嗎?這讓鄭子雲覺得不能理解。

鄭子雲從來沒看見圓圓像照片上這樣笑過。他輕輕地歎了一口氣,想起自己也沒有這樣笑過,即使在他年輕的時候。也許因為那是出生入死的時代,他沒有時間這樣去笑。

這種笑,只屬於一個人。一個不知等在什麼地方的人。

既不屬於生她的媽,也不屬於養她的爸。對了,他們生了她。

養了她,卻讓這個小毛頭給搶走了。不費吹灰之力。

夏竹筠厲聲地對他說:「你得讓她說說清楚。」好像要嫁莫征的是坐在她面前的鄭子雲。

說說清楚?談何容易。

鄭子雲喟然。什麼事情有那麼簡單?最近上頭有人說話了,他和田守誠各打五十大板。

暫時是說不清楚的。圓圓的事情恐怕也是這樣,鄭子雲信心不大。

「不要激動嘛,慢慢和她談。搞僵了不好,這種事很容易搞僵。」

「你什麼事都遷就她,溺愛她,所以才會搞成這個樣子。」夏竹筠一轉臉,才發現窗簾忘記拉上了,她真給氣昏了頭。她起身去拉窗簾,偏偏那滑輪給繩子上的小結卡住了,怎麼也拉不上。她恨不得把那塊窗簾扯下來,撕得粉碎才好。

鄭子雲走過去幫她。夏竹筠一把推開他的手,執拗地用力扯著那塊窗簾布。「嘩」的一聲,撕了一個大口子,她還是不肯停手,直到把那塊窗簾扯下來,跺在腳底下為止。

歇斯底里。

賈寶玉說過,女人一旦從少女變成婦人,那就可怕了。

鄭子雲一聲不響,癟著嘴巴坐在沙發上,這種生活讓他厭惡。

人們常在漫不經心中,輕易地把自己,把周圍的一切毀壞了。他看著牆角下那塊沒有原由就被撕破了的窗簾,活像吹爆了的氣球,剛才掛在窗上的時候彷彿還看得過去,現在看來卻是褪了顏色、落滿塵土,不成樣子的一堆破布。

風馳電掣。莫征把摩托開得飛快。圓圓縮下腦袋,閉上眼睛,把臉頰緊緊地靠在莫征寬闊的後背上。

她疲倦了。幸福地疲倦了。忘記了這是往哪兒去。管它往哪兒去呢?只要和莫征在一起。天涯海角。她又輕輕地笑,然後把圍著莫征的右手鬆開,伸到莫征的嘴邊。

莫征側過臉頰,用嘴唇輕輕地挨著它。這就是圓圓的小手,卻像男孩子一樣的粗糙。它把圓圓帶給他。這淘氣的,惹得他揪心揪肺地思念的人。因為她,前面一排排的街燈才會變做寶石,摩托才會變做載他渡向彼岸的船。

莫征相信自己會渡過去。一定要渡過。為了靠在他背上這個將自己鮮花般的一生,毫不吝惜地交付給他的人。他意識到自己的責任。他也意識到圓圓給他的,不僅僅是一個女性的愛情。她已將他洗滌乾淨。

人可以一瞬之間飛躍幾十年。莫征好像重又回到一生的起點,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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