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簡直像雷根在作總統競選演說。

為什麼開這個會,為什麼說這套假話,騙別人可以,騙不了汪方亮。

上一個回合下來,是八百八十七比四百零六,鄭子雲當選為重工業部十二大代表。

聽田守誠講話真是膩味透了,還不如回辦公室裡去批文件,或是看小說。

可是田守誠剛剛開講,汪方亮一時還不便開溜。

汪方亮開始一個個地研究台下那些人的臉,省得自己犯睏。

坐在犄角上那個胖乎乎的女同志打了一個哈欠。據說打哈欠這東西傳染,真的,她旁邊的人也打了。他趕緊捂上自己的嘴,不看他們,再往別人的臉上看去。

房管處那位會吹喇叭、抬轎子的處長,就坐在第一排的正當中。又是往小本上記,又是頻頻地點頭,一臉的虔誠,像聽皇上的聖諭,只差沒跪下去領旨。汪方亮早就玩過這套把戲。凡是聽到他不愛聽的牛皮經,他也是這麼裝模作樣地點著頭,裝模作樣地往小本子上記。其實呢,他不過在推敲本子上他寫的詩句。幸好那時還沒人敢翻他的筆記本,若有人翻了,沒準那時候就得蹲笆籬子,用不著等到「文化大革命」。比如他還記得這樣的兩首:

光陰一逝如流水,歲歲西樓。今又西樓,鼠嘯蟲吟幾度秋。

小窗遙望中天月,儘是閒愁。豈是閒愁,落葉西風正滿頭。

又如:湖中峙一樓,四望景物收。山水淡墨染,蚱蜢鏡中游。古塔浮雲接,層巒星斗留。晚煙四處起,回步憶春秋。勾踐亡吳後,歸來不用謀。西施隨范蠡,寂寞五湖舟。千古舊江山,奸梟同一籌。有詩題不得,揮筆畫吳鉤。

當年在延安的時候,每每中央領導作報告,江青不就是坐在第一排,一邊頻頻地點頭,一邊往小本上記著嗎?汪方亮和江青在延安黨校學習的時候,竟有坐過一條凳子,共用過一張桌子的榮幸。

那時候,拉她唱段小曲,她就得唱一段。「文化大革命」當中,為了幾十年前聽過的那幾段小曲,汪方亮坐過十年的牢。這叫無毒不丈夫。

田守誠也愛講這句話:無毒不丈夫。

這回又來了:無毒不丈夫。

田守誠十二大代表的資格,早已劃歸G省名額確定下來。這種辦法科學嗎?G省的黨員認識他的有幾個?就算他在那裡出生,又在某市、某縣工作過,接觸過那裡的一些黨員,但那數量又佔G省全體黨員的幾分之幾?恐怕好些人連他是不是黨員都未必知道。他卻要代表G省的全體黨員去參加黨的第十二次代表大會,代表他們去履行自己的權利和義務。他知道G省黨員心裡想的是什麼、盼的是什麼?他們又知不知道他是個見風使舵的風派人物?他心裡究竟有多大一塊地盤,裝的是人民群眾,黨的事業,國家的繁榮昌盛,馬克思主義、毛澤東思想的科學發展……而不是個人的陞遷之道。

現在田守誠正想盡一切辦法,把鄭子雲十二大代表的資格弄下來。

這絕不僅僅是狹隘的個人之爭,而是目前黨內僵化保守和改革前進兩種力量之間的一種較量。

上鄭子雲,無疑等於給改革派增加了一個亡命徒。

田守誠今天的講話,一掃過去那種嗯嗯啊啊的官腔,甚至還顯出一些結結巴巴的樣子,活像一個循規蹈矩的模範兒童,因為趕著看一部新電影,沒有給瞎眼的老爺爺帶路所發出的懺悔一樣的沉痛。

想不到田守誠還有這一手。

「……『文化大革命』以後,新黨員發展了不少,其中有些是不夠標準的。老黨員中有些原來是夠標準的,現在也不那麼夠標準了,我就是一個嘛。」

台下的人立刻嗡嗡起來。汪方亮看見,房管處的處長感動得幾乎淚飛涕零,不斷地向左右鄰座,發出嘖嘖的歎賞,像舊戲園子裡「玩票的」角兒,花錢雇來的捧場。

「我的工作沒有做好,思想跟不上形勢,生活上搞特殊化……

群眾意見很大。我已經向中央領導同志寫了報告,向有關部門寫了檢查,現在,我向全體同志檢查,我一定立即改正,付諸行動。」

說得痛心疾首,幾乎聲淚俱下。

房管處處長,竟帶頭鼓起掌來,跟著就是海潮般捲過全場的掌聲,那掌聲裡,透著真誠的感動。

多麼善良、多麼寬容的群眾啊,那麼容易糊弄。

就在開會之前,田守誠還對林紹同憤憤地說:「讓我搬家?沒那麼容易,房子不合適我還不搬呢。我也不能睡到馬路上去。批評我?咱們挨著個兒往上數,誰的房子不比我大、不比我多,現在拿我開刀。」

田守誠越想越窩火。根據他多年的經驗,事情的起端決不是房子,而是房子後頭的什麼。他感到一種巨大的威脅,正慢慢地向他包抄。這讓他想起夏日裡飄忽的雲,眼看著它慢慢地遮住太陽,那欣欣向榮的景象便在它無聲無息的影子下,變得暗淡起來,失去了生氣。從小田守誠對雲就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恐懼,他曾多次在那雲影的追逐下奔逃,總以為可以賽過它去,可是它慢悠悠地,毫不費力地就把他罩在陰影裡了。

這種預感,決不是毫無緣由的神經過敏。三中全會以後,他感到頭上像是張了一個口袋,而且那口袋慢慢地,日益地縮緊了。他對自己越來越沒有信心,他的的確確感到時代變了,再照過去那套辦法混日子難了。過去只要得到一個人的寵信,便可以冒天下之大不韙,現在靠耍弄權術,耍嘴皮子不行了,而要取信於黨,取信於民,撲下身子真正地幹。

他做過的那些事,真像別人說的,「不是不報,時候未到,時候一到,一切全報。」

真有點霸王別姬,四面楚歌的味道。

現在人們都不念舊情了,只講「四人幫」時期的表現。

「四人幫」剛粉碎的時候,田守誠確實慌亂過一陣子。他的一個老戰友和某副總理關係較熟,每次看到那位同志,田守誠都要對他說:「老闆對我們重工業部有什麼說法,請給通個消息。」

過了一陣,好像沒有什麼動靜,於是他代表部黨的核心領導小組,在全部職工大會上宣佈:「我們重工業部,沒有與『四人幫』有牽連的人和事。」

不久以後,各方面對一位副部長議論很多,那是田守誠當初為了表示支持造反派越級提拔的,實際上那個人和「四人幫」沒多少牽連,不過言論中隨大流的時候多了一些。還有一些事,是田守誠有意把他推出去出頭露面打頭陣,因此在群眾中造成一個印象,他是積極跟隨「四人幫」的。

揪出這個人等於把田守誠也抖摟出來,雖然他心裡清楚自己不能算是上了賊船,但眉來眼去,賣身投靠還是沾得上的。田守誠不能不保他,因為很多事都和自己有牽連,但不拿一個出來批,又好像自己對清查運動不積極。經反覆斟酌,還是決定先給上上下下造成一個積極參加清查的印象。

批判會名義上開了五十多次,實際上是指定一兩個人唸唸批判稿。田守誠還多次在批判會上說:「他是部長,和下面接觸不多,處長以上揭發一下就可以了,因為職務關係,可能會涉及到一些國家機密,因此不要擴大,要保密。」

還說:「只要說清楚就行了,部長照樣當。不是有些人省委書記照樣當,中央委員也照樣當嘛。」

那位副部長,竟一點不體諒田守誠的苦情。本來嘛,他很謹慎,事事都請示了田守誠。清查運動一開始,田守誠還同他秘密協商過,要他出面把一位主要的副部長拋出去,一來可以解決清查對象的問題,又可以搞掉自己的一個對手。後來田守誠看看上面的態度不是那麼回事,又同這個人商議,暫時不要發動。

現在他不明白,怎麼一下又弄到他的頭上,田守誠反而什麼事也沒有了呢?因此,每每批判會結束時,他都要指著唸批判稿的人,大罵一聲:「胡說八道!」

最滑稽的是清查小組的成員,還是那幾個「三朝元老」。一九七六年初掛的是「批鄧辦公室」的牌子;「四人幫」揪出來以後,掛的是「揭批『四人幫』辦公室」的牌子;清查運動一來,掛的是「清查小組」的牌子。有人做了句打油詩:「老瓶裝新酒,換湯不換藥。」

還有人匿名送來一塊木牌,正面寫的是「批鄧辦公室」,背面寫的是「清查小組」,他們想用哪一邊,翻個個兒就行,便當得很。

田守誠故作鎮定地說:「誰不相信我們,可以向上寫材料。」

前前後後,只用了五個多月的時間,田守誠就草草收兵了,還在全部職工大會上宣佈:「揭批『四人幫』的運動,重工業部和全國的形勢一樣,一片大好,不是小好,越來越好。現在運動已經基本結束,重工業部二十多個與『四人幫』有牽連的人和事,已經基本查清,基本解脫。」

遺憾的是這位副部長很快就揭發出,田守誠在一九七六年重工業部的展覽會上,親臨現場指揮,把大廳的大幅橫標「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改成「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的偉大成果」。

又揭發出:一九七六年七月攻擊國務院務虛會,是田守誠的主意。那人說:「叫我怎麼說呢,我在全國計劃座談會上的發言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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