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詠明疲勞已極。耳朵裡像塞了兩個棉花球,鏗鏘的鑼鼓聲、人們的喧嘩聲、爆竹的嘭嘭聲,彷彿都離得很遠,很遠。

分到房子的各家各戶,都要請陳詠明吃餃子,不吃誰的都不行。這怎麼吃呢?陳詠明就是有二十個肚子也不行。不知誰出了個主意,每戶出一個餃子,派一個代表,在基建隊那口大鍋裡煮好,請上陳詠明,大家一塊吃。現在,基建隊那口大鍋前頭,熱氣蒸騰,煮餃子的人正你推我搡……陳詠明不喜歡這樣的場面,但他不能根據自己的好惡來干涉別人表示自己歡樂的方式。他必須站在那裡,那也許會使大家的笑聲,得到幾秒鐘的延長。他應該為一切人的快樂,盡力去做。哪怕這努力發出的溫熱,像爐灶裡爆出來的火星那樣的微小。

幾天幾夜幾乎沒有合過眼。彷彿這樣,他就可以給那與死神搏鬥的呂志民增加一份力量。

最後在給排雨水管子上漆的時候,呂志民從腳手架上跌了下來。

誰這樣說的?「這孩子太大意了。」

不,陳詠明自己就是一個嚴正的法官。問題在他這裡。他應該預計到人們在接近成功時往往會出現的麻痺。一切出其不意、完全可以避免的不幸,往往發生在最後鬆一口氣的時候。他是什麼人,難道是和呂志民一樣的毛頭小夥子不成?為什麼他沒有做一次講話,強調一下人們應該警惕和注意的問題?在醫院手術室外的長椅上度過的幾小時,如同幾年那樣長。

每一個從手術室出來的穿白大褂的人,都會使他心驚肉跳。神經已變得那麼脆弱,每每郁麗文走過來,靜靜地在他身旁坐下,他都擰過身子,不去望她,頭也不回地問她:「你告訴我,情況怎麼樣?」

「很嚴重,肝破裂……」

「有希望嗎?」

「在努力……」

「好吧,幹你的去吧。」

只是在確知呂志民的危險期已經過去之後,他才無言地把他的頭,靠在郁麗文那柔弱的肩膀上。

旗幟,紅色絲綢的旗幟,在風中獵獵作響。陳詠明的眼中,卻泛起薄薄的一層淚水。原不應該有淚水的。那是為了什麼呢?也許是為剛剛度過危險期的呂志民;也許是為得到這一點滿足,便付出這許多快樂、感謝之情的慷慨的人們。

到底誰應該感謝誰呢?一棟棟極其簡陋的住房,便是他們安身立命的小巢。太寒傖了。就是這樣一個小巢,他們也耐心地、夢寐以求地等待了許久。

陳詠明想起呂志民在病床上說過的譫語:「小宋,你先住,咱們哥們兒過得著。這房子既分給了我,我說了就能算……不,不,你別跟我推讓。廠長說了,還要接著蓋呢,早晚的事,早晚的事。」

我們有多少習慣於坐在窗明幾淨的高樓裡,侈談「階級感情」的人,要是他們聽了呂志民徘徊在地獄門前所發出的充滿階級情誼的譫語,看見人們如何因得了這簡陋的小屋而欣喜若狂,他們會作何感想呢?也許他們什麼也不會想。

馬克思在《僱用勞動和資本》一文裡說過:「……總之,簡單勞動力的生產費用就是維持工人生存和延續工人後代的費用。這種維持生存和延續後代的費用的價格就是工資。這樣決定的工資就叫做最低工資。」

是啊,那說的是資本主義社會。現在,工人階級變成了社會和生產資料的主人,可為什麼仍然處在這種只能維持和延續後代的經濟地位上?他們所創造的財富,完全有可能把他們自己的物質生活改善得更好一些。有沒有人能有勇氣站出來回答,老百姓創造的那些財富,是不是正常地發揮著它們應有的積累和公共福利的消費作用?如果馬克思還活著,他將有責任對忠實信仰他的學說的人們,就整個國際共產主義運動和社會主義制度,重新做出回答和解釋。

原有的理論,已經不夠用來解釋和回答社會主義國家當前所共同面臨的新問題了。

第一碗餃子盛了出來,李瑞林排開眾人,緊緊地抓住了那隻碗,說道:「這碗餃子,一定得由我遞給老陳。」他那不顧一切的神色,使得人們不便與他相爭。

李瑞林覺得,他有充分的權利,把這碗餃子端給陳詠明。

前些日子,陳詠明曾把負責挖魚塘的任務交給了李瑞林,那是一個準備為全廠職工家屬改善生活、謀福利的長遠措施。挖塘以前,陳詠明叮囑他,魚塘的圍堰,一定要用壓路機壓結實,鋪上石頭以後,再鋪沙子。當時,李瑞林對陳詠明的那股怒氣,還沒有消掉。

陳詠明的話,根本聽不進去。

有一段圍堰,李瑞林沒有堅持按陳詠明交代的辦法去辦。放水、放魚苗之後,一凍冰,果然從那段圍堰上決口了,跑了魚苗跑了水。李瑞林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怎麼向全廠的職工交代?陳詠明那裡倒好辦,頂多挨一頓批,可全廠職工,對這些雞場、魚塘抱的希望多大啊。物價漲得那麼快,鮮魚的供應又那麼短缺,職工們就盼著自己廠裡的這點福利呢。李瑞林急得一進廠長辦公室的門,便抱頭痛哭。陳詠明沉默了半天,說:「老李,別難過了,我和你一塊從頭幹起吧。」

「你怪我吧?」

「我不想責備你了,老李。你的眼淚已經對你的失職,進行了譴責,同時也表明你還是有責任心的,它是寶貴的。」

人活的是什麼?就是得人知己。李瑞林對陳詠明讓他看大門時積下的怨氣,豁然一下,隨著那決了口的塘水流走了。李瑞林有了一種完全嶄新的尺度、一種完全嶄新的眼光,來衡量、回顧陳詠明所做的一切。

陳詠明只想嘔吐,嘴裡滿是苦味兒,什麼也不想吃,什麼也吃不下去。他需要的是仰面朝天地大睡一場,睡上它三天三夜。可他又明明知道自己睡不著。剛才看過一個通知,部裡最近準備召開一個思想政治工作座談會,要求參加單位做好準備發言。那個通知,讓陳詠明感到洩氣。會議精神,寫得含含混混,前言不搭後語。又是什麼在工業學大慶的基礎上,總結思想政治工作的經驗嘍,又是什麼如何加強新時期的企業思想政治工作、探索思想政治工作科學化的途徑嘍。既然大慶是人人都得念的一本經,抱著念不就行了,還探索什麼?從上到下,事無鉅細,都體現了一種折衷和調和。如果決策人都這樣來制定方針政策:既要這樣,又要那樣;既不是這樣,又不是那樣;忽而這樣,忽而那樣,下邊怎麼辦?我們的事情還能不能辦好?此外,鄭子雲副部長方才來電話,說是趁明天是星期天,部裡人休息不上班,他要到廠裡來看看。為了讓自己的司機星期天得以休息,他讓陳詠明開車去接他。鄭子雲選定這一天,大概不想驚動大家。如若不是星期天,如若通知秘書安排,他這一下廠,自然會跟上部裡主管局的局長、有關處室的處長、工程師、技術員、秘書……一大隊人馬。究竟有什麼事呢?陳詠明不可能不費心思去揣度鄭子雲到廠裡來的目的……

人有時會分離成若干個自我,在接過李瑞林帶著莊重的神色,遞給他的那碗餃子的時候,陳詠明感到一個勃發的、新鮮的自我又在一片激情裡誕生。對一個飽經憂患的人來說,這樣的激動,是很難重現的,因此,陳詠明知道這激情的可貴。此時此刻,他多麼希望他們之中有誰埋怨他一句,或是批評他一句。呂志民還在醫院裡躺著……但那些熱切地望著他的眼睛,又明明在躲閃著,彷彿那些有教養的人,不看人家的禿頭頂一樣。陳詠明只有喃喃地說著:「謝謝,謝謝大家!」然後,他去夾餃子。手變得笨了,餃子總是從筷子裡滑脫出去。夾了幾次,才夾住一個。陳詠明抬頭看看圍著他的人群,爆竹聲、鑼鼓聲、喧嘩聲全都停息了,人們也都無言地望著他。陳詠明覺得有一種厚而堅實的東西將他包裹。他好像變成一個包裹在種子裡的胚胎,這種子將產生力量。在那許多眼睛裡,他看到老呂頭那雙昏濁的老眼,眼睛下是老呂頭那鬍子拉碴、顫動著的下巴。陳詠明把夾著的餃子往老呂頭的嘴邊送去。他說:「老呂,對不起你。」

老呂頭流著兩行老淚,一口吃進陳詠明夾給他的餃子:「老陳,千萬不能說這種話啊。」

一片唏噓之聲,輕輕地散開去。

陳詠明忙高聲叫道:「敲啊!鼓呢?敲啊!」

隆隆的,催得人心慌的鼓聲響起來了。

大概因為陳詠明是鄭子雲推薦的,所以宋克才會寫這封信給他。當初選定陳詠明任曙光汽車廠廠長的時候,就曾有人在鄭子雲面前說長道短。一百個看他不上。

有人說,他有什麼本事?不就是蓋房子,抓床子嗎?陳詠明過去是機床廠的廠長,當然要抓床子,不抓床子還叫什麼機床廠。

不蓋房子行嗎?讓工人睡到露天地去?廠裡不要擴大再生產?還有人說,陳詠明到哪兒,哪也聽招呼,老當違法戶。中央下的文件,他老有他的看法,和部裡擰不到一塊兒。

和中央保持一致,是指大方向的一致。在一些具體問題上,有些不同的看法,也是正常的。有位中央領導同志說過嘛,「不唯上,不唯書,要唯是。」這個「是」,指的就是靠實踐,靠實事求是。有些人一辦起事情來,偏偏就忘記了這個原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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