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

當我睜開眼來時,窗檻上擺著一隻瓷花瓶,瓶裡有一朵萎謝的玫瑰花。那朵花,在晨風中,懶洋洋地搖曳著。

(如果不是因為喝醉了,我是不會忘記關窗的,我想。但是誰送我回來的?)

記憶猶如毛玻璃,依稀有些輪廓。極力思索,才想起有人曾經用木屐打死牆上的蟑螂。除此之外,全不清楚。

陽光極好。幾個學童在對面天台上放紙鳶。這是星期日的早晨,教堂的祝福鐘聲正在製造安詳的氣氛。我是做了一場夢的,夢見兩條線的交叉。

多麼荒唐的夢。多麼荒唐的現實。我是一個荒唐的人。

應該起身了;一隻小麻雀的突然出現使我好奇心陡起。我欣賞這失群的小鳥如何用優美的姿勢在窗檻上跳躍。記得小學讀書時,曾經在同樂會上表演過「麻雀與小孩」。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如今想起來,仍會臉紅。

麻雀在窗檻上啄食。窗檻上有一片枯萎的花瓣。我擔心晨風轉勁時,會有更多花瓣掉落。麻雀不可能愚蠢得將花瓣當作食物。

——喲!——

一聲尖銳的叫聲。麻雀振翅驚飛。我本能地翻身下床,拉開房門,匆匆走出去,發現雷太太呆若木雞地站在老太太門邊。雷太太睜大一對受驚的眼,一雙手掩在嘴上。

順著雷太太臥房門口,我見到了最悲慘的一幕:雷老太太仰臥在床上,左手執著一把小刀,右手的脈門被割破了。雪白的床單上有血;地板上也有血。

雷先生伏在老太太的身上,飲泣不已。

躡足走進去,我伸手按了一下雷老太太的額角。冰一般冷。這位慈祥的老太太已離開塵世。

——為什麼?我問。

雷先生哭得非常哀慟,沒有回答我的話。我走入客廳,問雷太太:

——為什麼?

——昨天晚上,你喝得醉醺醺地回來。老太太怪你不應該喝這麼多的酒。你火了,大聲咆哮。

——我說些什麼?

——你說你不是新民;也不是她的兒子!

——她怎樣表示?

——她流了淚水;但是仍不生氣。她說話時,聲音抖得厲害。她說:新民,你為什麼又醉成這個模樣?

——我怎樣回答她?

——你兩眼一瞪,好像存心跟她吵架似地嚷起來:神經婆,別新民長新民短的,叫人聽了刺耳!趕快擦亮眼睛,仔細看看清楚,我究竟是不是你的兒子?

——後來呢?

——她哭了,拍手跺腳哭嚷起來。我們儘量設法勸慰她,可是一點用處也沒有。她說她生了一個逆子,沒有理由繼續活下去。我們以為老人發過牢騷就算,想不到她竟會用小刀割破自己的脈管!

這是昨天晚上的事。我在大醉中用惡毒的言語殺害了一位慈祥的老人家。她一直待我很好;然而我竟做了這麼一件殘酷的事情。我應該走進老太太的臥室去求取她的寬恕;但是我沒有勇氣這樣做,我開始憐憫自己,猶如孤兒一般,獨自悶坐房內,流了不少眼淚。我的思慮機構突然失靈,事實上也並不需要什麼思想;不過,在清醒時產生這種情形,這是第一次。我只是用眼淚凝視那擺在窗檻上的瓷花瓶,以及插在瓶中的那枝開始萎謝的玫瑰花。雷老太太是個樸實的婦人,對玫瑰花有特殊的愛好。我不得不反覆祈禱,希望能夠獲得心靈上的平靜。整整一個上午,我茫然若失地坐在窗前,耳畔有人叫我「新民」,這聲音好像很遠;又好像很近。如果我是雷新民的話,我倒是有福了。人類關係總是這麼奇妙的,血液有點像感情的膠水。一位精神病患者的自殺,原不會引起巨大的哀慟;但是我為什麼老是坐在那裡發呆。那朵玫瑰花正在萎謝中,已經完全失去被欣賞的價值。我想不出任何理由來解釋自己的感情,竟對一朵萎謝的花朵發生了愛戀。我貪婪地凝視著它,懷疑自己的感情放錯了位置。我不能瞭解自己,但覺焦灼不安。我的理性剛在鹽水中浸過,使我無法適應當前的環境。我必須搬家,始可擺脫一切痛苦的記憶。

這天下午,我在日記簿上寫了這麼一句:「從今天起戒酒。」但是,傍晚時分,我在一家餐廳喝了幾杯白蘭地。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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