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這是一種奇異的感覺,不是醉,只是神智不大清楚。

我忍受不住痛的煎熬。

除了痛,別的感覺似乎都不存在了。我彷彿聽到一聲尖銳的呼喚,卻又無法用我的眼睛去尋求答案。我走進另外一個境界,沒有過去,沒有未來,沒有天,沒有地,混混沌沌,到處是煙霧。我不需要搬動腿子,身體像氣球,在空間蕩來蕩去。

我渴望聽到一點聲音,然而靜得出奇。那寧靜賽若固體,用刀子也切不開。

寧靜將我包圍了。寧靜變成這世界上最可怕的東西。我欲逃避,但是四周空落落的,只有煙霧。

討厭的煙霧,糾纏如蠶絲。我不能永遠在這樣的環境中生存下去。(難道這是死後的存在?難道死後的情形是這樣的?不,不,我還沒有死。我相信一個人的死亡與誕生前的情形不會有什麼分別。)於是我看到一個模糊的光圈,不十分清楚,但是我知道那是光。

當這一點光華消失時,煙霧也不見了。寧靜。寧靜。無休止的寧靜。可怕的寧靜。冰塊一般的寧靜。

(——)

思想的真空。感覺突呈麻痺。我不知道自己是否仍存在,事實上,已完全失去思想的能力。

黑。黑。黑。無盡無止的黑。

忽然聽到很細很細的聲音,聽不清楚那是什麼,然而那是聲音。

我的思慮機構終於恢復功能,我知道我仍然存在。睜開眼,依舊模模糊糊的一片。

——他醒了!他醒了!他沒有死!

很細很細的聲音,來自遙遠的地方,但又十分接近。我眨眨眼睛,煙霧散開了。

我看到一個慈祥而佈滿皺紋的臉孔,原來是雷老太太。

在奇異的境界裡兜了一圈,返回現實。

現實是醜惡的;總比永恆的寧靜有趣。我怕寧靜,對自己的愚蠢不能沒有後悔。

——不要難過,雷老太太說。世界上沒有不能解決的問題。

——是的,是的,這個世界是美好的。

——新民:你是一個聰明人,為什麼要做這樣的傻事?

(可憐的雷老太太,到現在還把我當作新民,但是我能告訴她:我不是她的兒子嗎?)

——我知道你的心事,她說。這是我這些年來積下的一點錢,你拿去吧。

(我能接受她的施捨嗎?沒有勇氣將她視作自己的母親,就不能接受她的施捨。)

——以後不能再喝那麼多的酒了!

(我能說些什麼?面對這麼一位好心腸的老太太,我能說些什麼?她是一個受過嚴重打擊而精神失去平衡的人,但是在我看起來,她比誰都正常。除了她,再沒有第二個人關心我。不能再欺騙她。如果我答應戒酒的話,我必須實踐我的諾言。)

——我一定不再喝酒!我說。

聽了這句話,她抬起頭。噙著淚水微笑。

她待我實在太好。整整一天,她坐在病床邊陪我。我見她年事已高,勸她回家休息,她不肯。

在我喝下滴露之前,我以為我已失去一切;喝下滴露之後,我彷彿又重獲失去的一切。

我是一個酒徒;雷老太太卻將我視作稀世珍寶。雷老太太是個精神不平衡的老婦人;但是我從她處得到最大的溫暖。在醫院裡躺了三天,我回家了。雷老太太一再阻止我喝酒,說是酒能亂性,喝多了,必會攪出禍事。她拿了三千塊錢給我,要我暫時維持一下。我心裡說不出多麼的難過;結果只好依照她的意思收下。當天晚上,我拉著雷先生到樓下茶餐廳去小坐。我將三千塊錢還給他。他搖搖頭。

——你環境不好,還是收下吧,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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