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第一杯酒。

(有人說:曹雪芹是曹顒的遺腹子,有人說:曹雪芹是曹頫的兒子。有人說:曹頫是曹寅的義子。有人說:曹雪芹原籍遼陽。有人說:曹雪芹原籍豐潤。有人說:曹雪芹卒於乾隆二十七年壬午除夕。有人說:曹雪芹卒於乾隆二十八年癸未除夕。有人說:脂硯齋是曹雪芹的舅舅。有人說:脂硯齋是曹雪芹的叔叔。有人說;脂硯齋是史湘雲。有人說:脂硯齋是曹雪芹自己——曹雪芹死去才兩百年;我們對這位偉大的小說家的生平竟知道得這麼少!)

第二杯酒。

(聽說電車公司當局正在考慮三層電車。聽說維多利亞海峽上邊將有一座鐵橋出現:聽說斑馬線有被「行人橋」淘汰的可能。聽說獅子山的山洞即將鑿通了。聽說政府要興建更多的廉價屋。聽說尖沙咀要填海。聽說明年將有更多的遊客到香港來。聽說北角將有汽車渡海小輪。聽說——)

第三杯酒。

(在新文學的各部門中,新詩是一個孤兒,幾十年來,受盡腐儒奚落。五四以前,我們沒有白話詩;五四以後,我們有了白話詩。新詩之所以為新詩,就是因為之與舊詩不同。惟其如此,舊詩擁護者竟愚昧地借用堂吉訶德的長予,將新詩當作風車刺去。章士釗之流的被擊敗,早已成為歷史;時至今日,如果再來一次論戰的話,那就跡近浪費了。談問題,做學問,切不可動意氣。儘管意見相左,大家仍須心平氣和,你把你的理由說出來,我把我的理由說出來,到了最後,總可找到正確的答案。如果討論問題的人一味吊高嗓子,傚尤潑婦之罵街,捲起衣袖,瞪大眼睛,不求問題的解答,但鬥聲音的高低,嘩啦嘩啦地亂嚷亂喊,弄得面紅耳赤,即使扭上法庭,也是一點意思都沒有的。前些日子,我們的的確確看過這種醜劇的,現在雖然沉寂下來,問題依舊存在。有人讀了些英文,就認為中國非「西化」不可;有人讀了些四書五經,就認定救國惟復古一道,其實問題卻是平常到了極點,只是大家不肯用常識去解釋。我們是吃米飯的民族,每個人從小就養成吃飯的習慣,不易更改。但是,我們決不能因自己養成了吃米飯的習慣,就強辭奪理地否定麵包的營養價值。答案就是如此的簡單,沒有必要花那麼大的氣力去爭辯。我們的祖先是用慣了油盞與蠟燭的;自從愛迪生發明了電燈之後,外國有了電燈;我們也有了電燈。這些年來,我們大家都在用電燈,一致承認它比油盞與蠟燭更光亮,更方便,更進步。如果將舊詩喻作蠟燭或油盞,那末新詩就應該被喻作電燈了。新詩是新文學各部門中最弱的一環,現在正在成長中。那些對蠟燭與油盞有特嗜的復古派,絕不應憑借一己的喜惡,對它大加摧殘。)

第四杯酒。

(女人為美麗而生存;抑或美麗因女人而提高價格?在我們這個社會裡,愛情是一種商品,女人變成男性狩獵者的獵取物,女人。女人。女人。)

第五杯酒。

(在地獄裡跳舞。一二三四五。日本電影量質俱佳。三月之霧。從鏡子裡看到了什麼。《西遊記》是一部現實主義作品。春季大馬票。智利隊定下月來港。象牙與雕木。孕婦最好不要吸煙。紅燒大鮑翅。福克納無疑是一個奇才。我希望我能買中大冷門。)

第六杯酒。

(二加二等於五。酒瓶在桌面踱步。有腳的思想在空間追逐。四方的太陽。時間患了流行性感冒。茶與咖啡的混合物。香港到了第十三個月就會落雪的。心靈的交通燈熄滅了。眼前的一切為什麼皆極模糊?)

第——杯酒。

紫色與藍色進入交戰狀態。眼睛。眼睛。眼睛。無數雙眼睛。心悸似非洲森林裡的鼙鼓。紫色變成淺紫,然後淺紫被藍色吞噬。然後金色來了。金色與藍色進入交戰狀態。忽然爆出無數種雜色。世界陷於極度的混亂。我的感受也麻痺了。

——醉了,有人說。

——酒錢還沒有付。

——搜他的口袋,如果沒有錢的話,送他進差館!

我的身子猶如浮雲般騰起。癢得很,那人的兩隻手撫摸我的大腿。我大笑。

——不是喝霸王酒的,有人說。

——多少錢?

——六十幾。

——扣去酒錢,將其餘的還給他。

——奇怪,他為什麼這樣好笑?

——醉鬼都是這樣的。

我的兩條腿完全失去作用。地似彈簧,天似籠罩。一切都失去了焦點,沒有一樣東西是靜止的。我覺得這個世界很可笑;但是我流淚了,辨不清東南西北;也分不出黑夜白晝。太陽等於月亮。(為什麼老不下雨?我想。)我喜歡有雨的日子,當我情緒低落時。

——我不認識這個醉鬼!

(一個女人的聲音,我想。)但是我看不清楚她是誰。我的視線模糊了,彷彿戴著一副磨沙玻璃眼鏡。

——他叫我將車子駛到這裡的,有人說。

——但是我不認識這個酒鬼!(多麼熟悉的聲音,然而我的視線怎會這樣模糊?)

——我沒有醉!我說。

——哼!還說沒有醉!連身子都站不穩!

——我實在沒有醉!

我睜大眼睛凝視,她的臉型猶如曇花一般,一現即逝。但是我已看得清清楚楚:她是張麗麗。

如果張麗麗不能算作我的愛人;最低限度,她是曾經被我熱愛過的。現在,她竟說不認識我了,這是什麼話?

——喂!你的家究竟在哪裡?有人問。

——我也不知道。

——沒有家?

——有的,有的。

——在什麼地方?

不知道。

耳邊忽然響起一串笑聲。(誰在笑?笑誰?)笑聲似浪,從四面八方湧來。笑是深紅色的,含有恐怖意味。(我在等什麼?等奇蹟;抑或上帝的援手?)我完全不能幫助自己,彷彿躺在一個夢幻似的境界中;又彷彿走進了人生的背面。笑聲依舊不絕於耳,猶如浪潮般衝過來。不要太陽,也不要月亮,用手擋住過去之煙霧,更無意捕捉不能實現的希望。我接受笑聲的侵略,並不覺得這是一種恥辱。我欲認清當前的處境;但是那一對又黑又亮的眸子忽然消失了。(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一些不規則的現實?)我覺得好笑。然後霓虹燈開始向路人拋媚眼。我的頭,好像一塊布,放在縫紉機的長針下面,刺痛得很。(奇怪,我怎麼會躺在人行道上的?這些人為什麼圍著我?我做過些什麼?我躺在這裡多久了?我為什麼躺在這裡?)一連串的問題,在我腦海裡兜圈子。我勉強支撐起身子,頭部劇烈刺痛。我知道我喝醉了;但是不知道在什麼地方喝的酒,周圍有一圈眼睛,猶如幾十盞探照燈,全部集中我的身上。(我是猴子戲的主角,必須離開這裡,我想。)挪開腳步,這士敏土的人行道遂變成彈弓了,軟綿綿的,不能使自己的身子獲得平衡。(我在這裡一定躺了好幾個鐘頭,但我怎麼會到這裡來的?)抬起頭,游目四顧才知道那是張麗麗的寓所。於是我想起那一對又黑又亮的眸子。我心裡有一種不可言狀的感覺。搖搖頭,想把混亂的思想搖得清楚些。我立刻記起了那句話:

——我不認識這個酒鬼!她說。

沒有一件事比這更使我傷心的了,我得問問清楚。走上樓梯,按鈴,門開一條縫。一個女傭模樣的人物問我:

——找誰?

——找張麗麗。

——她出街了,不在家。

說罷,將門關上。我第二次按鈴,因為我聽到裡邊有麻將聲。門啟,裡邊走出一個男人。這個人就是紗廠老闆,我見過。

——找誰?他問。

——找張麗麗小姐。

——她已經嫁人了,請你以後不要再走來嚕囌。

我堅持要跟麗麗見面。他臉一沉,撥轉身,回入門內,憤然將門關上。我又按了兩下門鈴,但是這一次,走來開門的卻是兩個彪形大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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