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縫紉機的長針,企圖將腦子裡的思想縫在一起。這是醉後必有的感覺,雖難受,倒也習慣了。翻身下床,眼前出現一片模糊,迷惑於半光圈的分裂。(我應該戒酒,我想。)拉開百葉簾,原來是個陰霾的早晨。嘴裡苦得很,只是不想吃東西。一種莫名的惆悵,猶如不齊全的砌圖,使我感到莫名的煩惱。天氣轉冷了,必須取出舊棉襖。香港人一到冬天,就喜歡這種特殊的裝束:一件短棉襖,西裝褲,皮鞋,解開領扣,露出雪白的西裝襯衫,還往往打了一條花式別緻而顏色鮮艷的領帶。我去南洋時,早已將冬季的西服與大衣轉讓給別人。回來後,沒有錢做新的,就在西環買了這件舊棉襖,熬過好幾個冬天。香港的冬天比夏天可愛得多,說是冷,卻永遠不會下雪。作為一個來自北方的旅客,我對香港的冬天卻有特殊的好感。於是打了一個電話給張麗麗。那個有遲起習慣的女人一聽到我的聲音就大發脾氣,說是昨晚參加除夕派對,直到天亮才回家的。我原想向她借一些錢,沒有勇氣開口,就將電話擱斷。我嘆了一口氣,正感無聊時,有人用手輕叩門扉。拉開門,原來是雷老太太,她手裡端著一碗豬肝粥,說是剛剛煮好的,應該趁熱吃下。我不想吃,但是她的眼眶裡噙著晶瑩的淚水。她說:

——新民,你怎麼還是這樣固執。這豬肝粥是很有益的,聽媽的話,把它吃下了。

(可憐的老人,我想。她竟把我當作她的兒子。其實,我自己也未嘗不可憐,單身單口,寄生在這個小小的島嶼上,變成一個酒鬼,企圖逃避現實,卻又必須面對現實。)

我吃下一碗豬肝粥。

我吃下一碗溫暖。

那是一個精神病者的施捨,卻使我有了重獲失物的感覺。

翻開報紙,才知道這是賽馬的日子,我是非常需要一點刺激的,然而刺激在香港也是一種奢侈品。

在「港聞版」裡,看到一則花邊新聞: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子,跟一個四十二歲的中年人發生了關係,她的父母很生氣,將那個中年人抓入警局。女孩子對此大表不滿,居然要走去報館刊登啟事,宣佈脫離家庭。報館當局見她尚未到達合法年齡,拒絕接受。

這個女孩子就是司馬莉。

我嘆了一口氣,忽然想起貓王,扭腰舞,占姆士甸,莎岡的小說,西印度群島的落日,雀巢髮型,新世紀病,亞熱帶的氣候——

將報紙往桌面一擲,點枝煙,吸兩口,又將長長的煙蒂撳熄在煙灰碟裡。

稍過些時,我發現感情打了個死結。自己站在怡和街口。那是一個熱鬧的地方。即使是上午,一樣擠滿了來來往往的行人。汽車排成長龍,馬迷們都想早些趕到快活谷。

我沒有錢。

趕去麗麗家。麗麗剛起身,沒有搽粉的面孔仍極嫵媚。

——要多少?她問。

——三百。

她不再開口,站起身,走入臥房,拿了三百塊錢給我。

馬場的餐廳特別擁擠,找到空位後,發現鄰座有一對熟悉的眼睛。

那是楊露。

在陽光的反映下,這頭荒唐的小貓有著蠱毒似的嫵媚。我喜歡她的笑容,因為它透露了青春的秘密。

——六點一刻,我在「美施」等你,她說。

——你的男伴呢?

——我當然有辦法打發他的。

楊露向我講述她的故事。

楊露有一個嗜賭的父親。

楊露有一個患半身不遂症的母親。

楊露有兩個弟弟和兩個妹妹。

楊露的父親在賭台輸去五百塊錢,付不出,當場寫了一張借據給別人,一直無法還清這筆債,只好聽從包租婆的勸告,逼楊露下海做舞女。

楊露不會跳舞,走進跳舞學院去學。

楊露還沒有學會慢四步,已經不是一個少女了。那個教跳舞的是個色鬼,在咖啡裡放了些「西班牙蒼蠅」之類的粉末,要楊露喝下。

楊露很氣,但是生米已經煮成熟飯。當楊露學會華爾滋的時候,教跳舞的又在勾引別的女孩子了。

楊露下海時,並無花牌。

楊露年紀輕。許多上了年紀的舞客都喜歡從她身上找回失去的青春。

楊露賺了不少錢,但是完全沒有積蓄。她的父親比過去賭得更凶,天九、麻將、跑馬、十三張、沙蟹——沒有一樣不賭。楊露收入最好的時候,她的父親到澳門去了。

楊露的母親常常哭,說是自己運氣不好,嫁了這樣一個不中用的丈夫。

楊露的弟弟妹妹也常常哭,說是別人都有好的東西吃和好的東西玩,他們沒有。

楊露不喜歡看母親流淚;也不喜歡看弟弟妹妹們流淚。因此,常常遲歸。如果有年老的舞客想獲得失去的青春,楊露是不會拒絕的。

楊露就是這樣的一個舞女。從外表看,她不會超過十六歲,但是她有一顆蒼老的心。

楊露也有慾望,也有要求。

楊露憎厭年輕男人,一若對老年人的憎厭。她喜歡中年人,喜歡像我這樣的中年人。

楊露對我們第一次見面時的情景記得特別清楚。她記得我曾經對她說過的每一句話語。她說她喜歡聽我講話。

楊露向侍者要了一杯白蘭地;而且要我也多喝幾杯。看來,她楊露要跟我鬥酒。

楊露要和我鬥酒。我當然不會拒絕。

楊露的酒量跟她的年齡很不相稱。當她喝得越多時,她的笑聲越響。

楊露就是這樣的一個舞女。

(楊露與司馬莉,兩個早熟的女孩子,我想。但在本質上卻有顯著的不同。楊露是個被侮辱與被損害者;司馬莉是個自暴自棄者。我可以憎厭司馬莉,卻不能不同情楊露。如果楊露企圖將我當作報復的對象,我應該讓她發洩一下。)

一杯。兩杯。三杯。

眼睛是兩塊毛玻璃,慾望在玻璃後邊蠕動。慾望似原子分裂,在無限大的空間跳扭腰舞。一隻尚未透紅的蘋果,苦澀的酸味中含有百分之三的止咳劑。

(她的皮膚一定很白很嫩。我想。她不會超過十六歲;只是眼圈塗得太黑。)

當她抽煙時,我彷彿看到了一幅猥褻的圖畫。我不知道這是故事的開始,抑或故事的結束。我心裡邊有火焰在燃燒;害怕荒唐的小貓看出我的心事。

——再來兩杯馬推爾。

眼睛變成兩潭止水,忽然泛起漣漪。不知道那是喜悅;還是悲哀。

枯萎的花瓣,露水使它再度茁長。

一個戰敗的鬥士,陽光孕育他的信心。冬夜的幻覺,出現於酒與元旦共跳圓舞曲時。她笑。我也笑了。然後我們在銅鑼灣一家夜總會裡欣賞喧囂。

站在舞池裡,這頭荒唐的小貓竟說了許多大膽的話語。

她是一條蛇。

我的手指猶如小偷一般在她身上竊取秘密。她很瘦,背脊骨高高凸起。

思想給鼓聲擊昏了,只有慾望在舞蹈。我貪婪地望著她,發現戴著花紙帽的圓面孔,具有濃厚的神話意味。

純潔的微笑加上蛇的狡猾。

我必需求取疑問的解答,各自喝了一杯酒。當我們在一家公寓的房間裡時,她將自己嘴裡的香口膠吐在我的嘴裡。她笑得很頑皮;但是我不再覺得她稚嫩了。我是一匹有思想的野獸,思想又極其混亂。在許許多多雜亂的思念中,一個思念忽然戰勝了一切:我急於在一個十六歲的女孩子身上做一次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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