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我的新居是個清靜的所在。這一份清靜,使我能夠很順利地去做小說的實驗工作。我企圖用三個空間去表現一個女人的心,雖與理想仍有距離,卻已完成了一半。我並未戒酒,然而大醉的情形已經很久沒有發生了。雷氏夫婦待我很好;那位老太太的舉動卻使我感到了極大的驚奇。她常常自語。她常常將自己關在臥房裡,不開電燈,獃獃地坐在黑暗中。她常常發笑。她常常流眼淚。我以此詢問雷氏夫婦,他們總以嘆息作答。有一天,雷氏夫婦到中環一家酒樓去參加友人的壽筵,家裡只剩阿婆和我兩個。

我正在寫稿,雷老太太進來了。

——新民,你不要太用功,她抖聲說。

回頭一看,老太太的笑容含有極濃的恐怖意味。那一對無神的眼睛,猶如兩盞未扭亮的電燈。牙齒是黃的。一隻門牙已掉落,看起來,極不順眼。銀灰的頭髮,蓬蓬鬆鬆,像極了小販出售的棉花糖。

——老太太,我是這裡的房客。我不是新民。

老太太用手指扭亮眼睛,站在我面前,上一眼,下一眼,不斷打量。她不說話,我也不說話。很久很久,淚珠從她的臉頰簌簌滾落。

一種不可名狀的感覺,如同火焰一般,在我心中燃燒。我逼得擱下筆,更換衣服,到外邊去找個地方喝酒。我想忘掉自己。當夥計端威士忌來時,思想伸展它的雙臂。現在爵士的節奏似魚般在空中游泅,然後是一對熟悉的眼睛。

——很久不見了,她說。

——是的,很久不見了。

——今晚有空嗎?

(她又向我推銷廉價的愛情了,我想。)香港到處都有廉價的愛情出售,但是我怕陽光底下的皺紋。我只能請她喝一杯酒,欣賞那並不真實的笑容。

——你誤會了,她說。

——誤會什麼?我問。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今晚有空的話,我想介紹一個人給你認識。

——誰?

她仰起脖子,一口喝盡,瞇細眼睛,說出四個字:

——我的女兒!

(多麼醜惡的「貢獻」!一個年華消逝的徐娘,自己不能用脂粉掩飾蒼老,竟想出賣女兒的青春了。)

我吩咐夥計埋單,以憤怒否定不自然的偽笑。街是一個夢魘,獸性與眼之搜索,以及汽車的喇叭聲,形成一幅光怪陸離的圖畫。情感是個殘廢者,魔鬼在獰笑。當我回到家裡時,雷老太太已睡;雷氏夫婦則在客廳裡交換對壽筵的觀感。我心裡有個問題,必需求取解答。

——誰是新民?

聽了我的話,雷氏夫婦的眼睛裡出現了突然的驚醒。

——我哥哥的名字叫新民。

——現在哪裡?

——在重慶的時候給日本飛機投彈炸死了。

接著,雷先生進入臥房,拿了一張退色發黃的照片出來。說:

——那時候,他才二十齣頭,剛從重慶大學畢業出來,在資源委員會當科員。他沒有結過婚,天資非常聰慧。家母最疼愛他,所以——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