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前衛文學》的準備工作做得很順利,登記證已借到;荷門也從他的母親處拿到五千塊錢。荷門約我在「大丸茶廳」飲下午茶,討論了幾個問題。

關於雜誌第一期的稿件,我開出一張假想目錄:

(A)翻譯部分,擬選譯下列諸佳作:(一)格拉蒙的《我所知道的普魯斯特》;(二)喬也斯書簡;(三)湯瑪士.哈代未發表的五首詩;(四)愛德華的《史湯達在倫敦》;(五)亨利.詹姆斯的《論娜娜》;(六)高克多的短篇小說《人類的聲音》;(七)辛尤的短篇小說《一個未誕生者的日記》。

(B)創作部分,好的新詩與論文還不難找到,只是具有獨創性而富於時代意義的創作小說不容易找。

麥荷門主張寧缺毋濫,找不到優秀的創作,暫時就不出版。依照他的想法,中國人的智力如果不比外國人強也決不會比外國人差。問題是:我們的環境太壞,讀者對作者缺乏鼓勵,作者為了生活不能不撰寫違背自己心願的東西。假如每一個有藝術良知分的作者肯信任自己的潛力,不畏任何阻力,漠視那些文氓的惡意中傷,勇往直前,正在衰頹的中國文藝也許可以獲得復興的機會。

——我無意爭取那些專看武俠小說或性博士信箱的讀者,荷門說。如果這本雜誌出版後只有一個讀者,而那一個讀者也的確從這本雜誌中獲得了豐富的營養素,那末我們的精力與錢財也就不能算是白花了。這是我們的宗旨,即使將所有的資本全部蝕光,也決不改變。香港有學問、有藝術良知、有嚴肅工作態度的文人與藝術家並非沒有,只是有堅強意志的文藝工作者就不多了。你自己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以你的智力與才氣是不難寫一些好作品出來的,但是你缺乏堅強的意志。你不能挨餓;又不堪那些無知的奚落,為生活,你竟浪費了那麼多的精力。現在,辦這個《前衛文學》,我是準備丟掉一筆錢的,沒有別的目的,只希望能形成一種風氣,催促有藝術良知者的自覺。

這一番話,出諸荷門之口,猶如一篇發刊詞。我是深深的感動了。

提到《發刊詞》,他要求我在這篇文字中對五四以來的文學成敗作一不偏不倚的檢討,同時以純真的態度指出今後文藝工作者應該認清的正確方向。

我答應了。

然而麥荷門希望我用深入淺出的手法,另外寫一篇論文,闡明文藝工作者為什麼必須探求內在真實。

此外,對於現階段的中國新詩,荷門要我發表一點意見。

我說:

——新詩的道路不止一條。我反對押韻,因為韻律是一種不必要的裝飾。我反對用圖像來加濃詩的繪畫性,因為這是一種不必要的賣弄。我認為格律詩已落伍,圖像詩也不是正常的道路。音樂家在答覆外在壓力時,很自然地訴諸於音符;畫家在答覆外在壓力時,很自然地訴諸於顏色;詩人在答覆外在壓力時,應該很自然地訴諸於文字。過分的矯作,有損於詩質與詩想的完整。

——關於新詩的難懂,你的看法怎樣?荷門問。

——尋求這個問題的答案之前,必須知道詩是怎樣產生的,我說。詩人受到外在世界的壓力時,用內在感應去答覆,詩就產生了。詩是一面鏡子。一面蘊藏在內心的鏡子。它所反映的外在世界並不等於外在世界。這種情形猶之每一首詩旨含有音樂的成分;卻並不等於音樂。內心世界是一個極其混亂的世界,因此,詩人在答覆外在壓力時,用文字表現出來,也往往是混亂的,難懂的,甚至不易理喻的。

——如果那首詩是不易理喻的,教讀者如何去接受?荷門問。

——不易理喻並非不可理喻。詩人具有選擇的自由。他可以選擇自己的語言。那種語言,即使不被讀者所接受;或者讓讀者產生了另外一種解釋,都不能算是問題。事實上,詩的基本原理之一,就是讓每一位讀者對某一首詩選擇其自己的理解與體會。

——如此說來,我們就可以不必憑借智力去寫詩了?

——有一種超現實詩是用不合邏輯的文字堆砌而成的,旨在表現幻想與潛意識的過程。胡適稱之為不重理性的詩,其實卻是純心靈的、不可控制的表現。我認為:難懂的詩是可以接受的;不懂的詩必須揚棄。

——你的意思:詩人仍須用理智去寫詩?

——是的。在探求內心真實時,單靠感覺;或無理可喻的新奇,是走不出路子來的。

——對於新詩,你的看法怎樣?

——第一,新詩要是出現差不多現象的話,是可憂的。第二,應該注意語法。第三,詩人們字彙不夠。詩人們似乎特別喜歡選用某些慣用的名詞。第四,大部分詩作過分缺乏理性。第五,詩人刻意追求西洋化的新奇,甚至在詩中加插外國文字,忽略了詩的民族性——。不過,我的看法很膚淺,未必對。

——我們的《前衛文學》是不是也選登新詩?

——詩是文學的一個部門,不能不登。

——對於詩的取捨,《前衛文學》將根據什麼來定標準?

——只要是好的,全登。我們不能像某些詩刊,專登標新立異而違反語言組織的新詩;更不能像香港某些《青年園地》式的文藝雜誌,專登無病呻吟的分行散文。總之,詩的道路不止一條,只要是具有獨特個性的詩作,絕對刊登。

——具有獨特個性這句話,是不是指完全不受西洋文藝思潮的影響?

——不。我的意思是:我們可以吸收西洋文學的精髓,加以消化,然後設法從傳統中跳出,創造一個獨特的個性。

——這是我們選詩的態度?

——這是我們選稿的態度。

麥荷門贊成用這種態度去選稿,只是擔心佳作不易獲得。我建議先作一次廣泛的徵稿工作,然後決定出版日期。

麥荷門主張請老作家們寫一些創作經驗談之類的文章。

理由是:可以給年輕的作家們一點寫作上的幫助。

——舉一個例,他說,有些年輕作者連第一人稱的運用都不甚瞭解,總以為文章裡的「我」必須是作者自己。其實,這是一種錯誤的想法。魯迅用第一人稱寫《狂人日記》,文章裡的「我」,當然不是魯迅。否則,魯迅豈不變成狂人了?前些日子,報館有位同事跟我談論這個問題,我說:一般人都以為《大衛.考伯菲爾》是狄更斯的自傳體小說,但是我們都知道大衛.考伯菲爾並不等於狄更斯。後者雖然將自己的感情與生命借了一部分給大衛,然而大衛與狄更斯絕對不是一個人。

——這是膚淺的小說原理之一,何必浪費篇幅來解釋?我們篇幅有限,必須多登有價值的文字,像你提出的「第一人稱」的問題,只要是有些閱讀經驗的人,不會不瞭解。你的那位同事一定是看慣了章回體小說或武俠小說的,才會有這種看法。我們不必爭取這樣的讀者。如果他連這一點都弄不清楚的話,怎麼能夠希望他來接受我們所提倡的新銳文學?

麥荷門點點頭,同意我的看法。

談到封面設計,我主張採用最具革命性的國畫家的作品:

——趙無極或呂壽琨的作品是很合雜誌要求的。他們的作品不但含有濃厚的東方意味;而且是獨創的。他們繼承了中國古典繪畫藝術的傳統,結果又跳出了這個傳統,寫下與眾不同的畫卷,不泥於法,不落陳套,具有革命性,每有所成,都是前人所不敢想像者。我們創辦的《前衛文學》,既以刊登新銳作品為宗旨,那麼以趙呂兩氏的作品作封面,最能代表我們的精神。

麥荷門並不反對這個建議,但是他怕一般讀者不能接受。

——我們無意爭取一般讀者,我說。我們必須認清目前世界性的文藝趨勢。探求內在真實,不僅是文學家的重任,也已成為其他藝術部門的主要目標了。不說別的,單以最近香港所見的兩個例子:(一)柏林芭蕾舞團來港演出,節目單上原有一個題名《抽象》的舞蹈,雖然臨時抽出,但也可以說明舞蹈的一項新趨勢;(二)匈牙利四重奏在港演奏時,也表現了webern的抽象畫式的樂章。作曲家用最簡短的聲音來傳達他的思想。至於其他藝術部門,如繪畫,如雕塑,如文學——抽象藝術早已成為進步者的努力方向了。所以,儘管一般讀者不願意接受抽象國畫,我們卻不能讓步。

麥荷門點上一支煙,尋思半晌,說:

我不反對用文字去描繪內心的形象;但是,我們不應該刊登那些怪誕的文字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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