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希望是肥皂泡,作了剎那的舞蹈,搖呀晃的,忽然破碎於手指的一點。我終於察覺了自己的愚懵,再也不願捕捉彩色的幻念。當我煩悶時,酒將使我狂笑;而包租婆依舊保持酒櫃的常滿,企圖在我心田播下一粒種子。我不能單靠酒液生存,包租婆竟邀我同桌進食。起先,她不肯收飯錢;後來,知道我已失業,連房租也不要了。我心裡很不舒服;因此喝了更多的酒。有一天,從報館拿到最後一筆稿費,走去馬場存心被命運戲弄。離開馬場時,口袋只剩幾塊零錢。回到家裡,包租婆問:

——到什麼地方去了?

——賭馬。

——運氣怎樣?

——不好。

——輸掉多少?

——不算多,只有半個月的稿費;不過,那是我的全部財產。

輸去一百多塊錢,不能算多;但是把自尊心也輸掉了,不能不可憐自己。

第二天早晨,決定找麥荷門想辦法,走到門口,包租婆塞了一百塊錢給我。

我拒收。

走到樓下,我第一次意識到事情的可怕。(我應該搬到別處去居住,我想。)

半個鐘頭過後,我與麥荷門在「告羅士打」飲茶。

——有兩個問題,必須解決,我說。

——哪兩個問題?

——第一,職業問題;第二,搬家。

——又要搬家了?為什麼?

——我雖然窮,可是仍有自尊心。

——不明白你的意思?

——再沒有收入,我將變成一個吃拖鞋飯的男人!

麥荷門的兩隻眼睛等於兩個「?」。

進一步的解釋已屬必需;但是未開口,視線就被淚水攪模糊了。麥荷門不能瞭解我的悲哀,久久發愣;然後說了這麼一句:

——一個遁世者忽然變成厭世者了!

——是的,荷門,我想不出這個世界還有什麼值得留戀的東西。

——酒呢?

——那是遁世的工具。

——希望呢?

——我已失去任何希望。

麥荷門低著頭,下意識地用銀匙攪渾杯中的咖啡。

——你說你不是一個勇敢的人?他問。

——是的。

——因為你沒有勇氣自殺?

——一個失去任何依憑的人沒有理由繼續偷生。

——我的看法剛剛與你相反。

——你的看法怎樣?

——我認為一個勇敢的人必須有勇氣繼續活下去。

接著麥荷門提出一個計劃:辦一本文學雜誌,希望我能擔任編輯的工作。關於資金方面,他母親已答應拿出一部分私蓄。

——你父親呢?

——他不會贊成辦文學雜誌的。過去,我曾經向他透露過這個意思,他大表反對,說是在香港辦文學雜誌,絕對不能超過《青年園地》的水平,否則,非蝕大本不可。

——他的看法很有道理。

——但是,我的想法不同。我認為只要雜誌本身能夠在這烏煙瘴氣的社會中產生一些積極的作用,蝕掉幾千塊錢,也有意義。

——這是傻瓜的想法。

——我們這個社會,聰明人太多;而傻瓜太少。

——雜誌登記時要繳一萬元保證金,這筆錢,到哪裡去籌?

——保證金的問題不難解決,麥荷門說。報館裡有位同事曾經在今年春天辦過一本雜誌,後來因銷數不多而結束。如果我們決定辦的話,可以借用他的登記證,每一期付兩百塊錢利息給他。

——你有適當的名稱嗎?

——大大方方就是《文學》兩個字,你看怎樣?

——過去傅東華編過一本雜誌叫做《文學》,在前幾年台灣也有一本《文學雜誌》。

——你的意思呢?

——不如叫《前衛文學》,教人一望而知是一本站在時代尖端的刊物。

——好極了!好極了!決定叫《前衛文學》。

麥荷門非常興奮地跟我研究雜誌的內容了。我的意思是譯文與創作各佔一半篇幅。譯文以介紹有獨創性而具有巨大影響力的現代作品為主;創作部分則必須採取寧缺毋濫的態度,儘量提高水準。

——目前,四毫小說的產量已達到每天一本,除了那些盜印別人著作的,多數連文字都不通,更談不上技巧與手法。這種四毫小說,猶如稻田裡的害蟲一般,將使正常的禾苗無法成長。如果我們能夠在這個時候出版一本健康的、新銳的、富有朝氣的文學雜誌,雖不能像DDT般將所有的害蟲全部殺死;最低限度,也好保護幼苗逐漸茁強。

麥荷門臉上立刻泛起一陣紅潤潤的顏色,眼睛裡有自信的光芒射出。我雖然也感到興奮;卻不像他那麼樂觀。在我們這個環境裡,格調越高的雜誌,銷數越少;銷數越多的雜誌,格調必低。我們理想中的那本雜誌,編得越好,夭折的可能性越大。

經過一番冷靜的考慮後,我說:

——這雖然是一個崇高的理想;但是將你母親辛苦積蓄下來的錢白白丟掉,不能算是一個聰明的做法。

——我不願接受任何方面的津貼;更不願辦一本害人的黃色雜誌。

麥荷門的態度竟會如此堅決。

麥荷門願意每個月付我三百塊錢,作為薪水,不算多,但也勉強可以應付生活所需。

——只要不喝酒,不會不夠的,他說。這是實踐我們共同理想的工作,希望你能夠經常保持清醒。酒不是橋樑;只是一種麻醉劑。你想做一個遁世者,酒不能帶你到另外一個世界去。過去,你不滿現實;現在你必須拿出勇氣來面對現實。《前衛文學》的銷數一定不會好,可是我倒並不為此擔憂。像這樣嚴肅而有份量的雜誌,即使只有一個讀者,我們的精力就不算白花了!

這一番話,具有一種特殊的力量,使我的血在血管裡開始作百米競賽。理想注射了多種維他命;希望出現了紅潤的顏色。一個內在真實的探險者,不能在抽象的山谷中解開酒囊。

我有了一份理想的工作。

我要求麥荷門借三百塊錢給我,為了搬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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