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我必須戒酒,我想。我必須繼續保持清醒,寫出一部具有獨創性的小說——一部與眾不同的小說。雖然香港的雜誌報章多數是商業性的,但也並不如某些人嘴裡所說的那麼骯髒。大部分雜誌報章的選稿尺度固然著重作品本身的商業價格;但是真正具有藝術價值的作品,還是有地方可以發表的。所以,我必須戒酒。我必須振作起來,寫一部與眾不同的小說。當我在學校讀書的時候,我已寫過實驗小說了。我嘗試用橫斷面的手法寫一個山村的革命;我嘗試用接近感覺派的手法寫一個白俄女人在霞飛路邊作求生的掙扎;我嘗試用現代人的感受寫隋煬帝的荒謬;——但是今天,我竟放棄了這些年來的努力,跟在別人背後,大寫其飛劍絕招了。我對不起自己。我對不起自己。我對不起自己。)

這些年來,計劃中想寫的小說,共有兩個。

一,用百萬字來表現一群小人物在一個大時代裡的求生經驗,採用心理分析方法,寫北伐,寫國難,寫抗戰,寫內戰,寫香港。此書擬分十部,第一部題名《花轎》。當我旅居新加坡的時候,《花轎》已經寫好三分之一,後來因為貧病交迫,沒有繼續寫下去。

二,寫一部別開生面的中篇小說,由三個空間合組而成,從三個不同的角度去描繪一顆女人的心。(應該先著手撰寫哪一部?將《花轎》繼續寫下去,則所費時日太久,生活不安定,未必有把握完篇。寫一個別開生面的中篇,主要的條件:結構必須十分謹嚴。心緒不寧,漏洞必多,成功的希望也不大。)

眼望天花板,有一隻蜘蛛正在織網。蜘蛛很醜陋,教人看了不順眼。牠正在分泌粘液,爬上爬下,似乎永遠不知疲憊。

(凡是嘗試,多數會失敗的,我想。沒有失敗的嘗試,就不會有成功。我應該在這個時候拿出勇氣來,作一次大膽的嘗試。香港雖然是一個商業味極濃的社會;但也產生了像饒宗頤這樣的學者。)

我一骨碌翻身下床,開始草擬初步大綱。這是一部注重結構的小說,組織不嚴密,就會白費氣力。

狂熱不是營養素,飢餓卻無法伸展其長臂。四個鐘頭過去了,我發現這大綱並不容易擬。現代小說雖然不需要曲折的情節;但是,細節交錯需要清醒的頭腦;一若織絨線衫的需要靈活的手指。

有人敲門。

原來是包租婆。

——給你炒好了一碗飯,她說。

走入客廳發現圓桌上放著一碗炒飯,一碟滷味和一瓶威士忌。

止不住內心的怔忡,分不清喜悅與悲哀,乜斜著眼珠子,投以不經意的一瞥。昨晚還空著的酒櫃,此刻已擺滿酒瓶。

鋼鐵般的意志終於投入熔爐。抵受不了酒的引誘,我依舊是塵世的俗物。

一杯酒的代價,魔鬼就將我的靈魂買去。那一排酒等於魚餌了,飢餓的魚勢必上鉤。於是我看到一個可怕的危機。兩種不同的飢餓正在作公平的交易。

一切都是奇妙複雜的,包括人的思想與慾望。當我喝下第一杯酒後,就想喝第二杯。

思想變成泥團,用肥皂擦,也擦不乾淨。狂熱跳下酒杯,醉了。

包租婆是個被侮辱與被損害者,但是她有嫵媚的笑容。黑色的洞穴中,燈被勁風吹熄於弱者求救時。於是聽到一些奇奇怪怪的聲音,原來是瘋子作的交響樂章。

——這是上好的威士忌,她說。

——是的,是的,我願意做酒的奴隸。

沒有理想。沒有希望。沒有雄心。沒有悲哀。沒有警惕。

理想在酒杯裡游泳。希望在酒杯裡游泳。雄心在酒杯裡游泳。悲哀在酒杯裡游泳。警惕在酒杯裡游泳。

一杯。二杯。三杯。四杯。五杯。——

我不再認識自己,靈魂開始與肉軀交換。包租婆的牙齒潔白似貝殼。包租婆的眼睛瞇成一條線。

(只有傻瓜才願意在這個時候談文學革命,我想。文學不是酒。文學是毒藥。書本讀得越多的人,越孤獨。有人仍在流汗,沙漠裡剛長出一支幼苗,眼看就要給腐朽者拔掉了。只有傻瓜才願意在這個時候談藝術良知。許多人的頭腦裡,裝著太多的齷齪念頭。)

男子的剛性被謀殺了,一切皆極混亂,情感更甚,猶如五歲男孩的鉛筆畫。明日之形象具有太多的藍色,樂聲的線條遂變得十分細小。

號外聲忽然吞噬了乞丐的啜泣。

包租婆走去將玻璃窗關上,張開嘴,存心展覽潔白的牙齒。貓王的聲音含有大量傳染病菌,縱然是半老的徐娘,也不願在這個時候扭熄收音機。

沒有一條柏油路可以通達夢境,那只是意象的梯子。當提琴的手指夾住一個嘆氣時,酒渦尚未蒼老。

有一條黃色的魚,在她的瞳子裡游泳。

(我必須忘記痛苦的記憶;讓痛苦的記憶變成小孩手中的氣球,鬆了手,慢慢向上升,向上升,向上升,向上升,向上升,——升至一個不可知的空間。)

(我必須拋棄過奢的慾望;讓過奢的慾望,變成樹上的花瓣,風一吹,樹枝搖曳,飄落在水面,慢慢向前流,向前流,向前流,向前流——流到一個不可知的地方。)

(我必須抹殺自己的良知,讓自己的良知,變成畫家筆底的構圖,錯誤的一筆,破壞了整個畫面,憤然用黑色塗去,加一層,加一層,加一層,加一層,加一層——黑到教人看不清一點痕跡。)

我閉上眼睛。

幻想中出現兩隻玻璃瓶。

但是,她說她也見到了兩隻玻璃瓶。這是不可能的,雖然雨傘也會拒絕陽光的侵略。

——什麼顏色?我問。

——一隻是紫色的;一隻是藍色的。

——我看到的卻是兩隻藍瓶。

——這就奇了。

——你有沒有看出裡邊裝著什麼東西?

——兩瓶都是愛情的溶液。你呢?

——我只看到酒。

——為什麼不睜開你的眼睛?

睜開眼睛,面前放著兩杯白蘭地。我不知道我已經喝了多少杯;然而那不是製造快樂的原料。我並不快樂。

(處在這個社會裡,我永遠得不到快樂,我想。)

雖然有了七分醉意,仍有三分清醒。我怕包租婆,匆匆走了出來,再也不想知道那兩隻瓶子裡究竟裝的是愛情,抑或酒液?於是走進一家電影院,坐在黑暗中,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覺。睡後做一場夢,夢見星期六不辦公的上帝。有人搖動我肩,醒來正是散戲的時候。走出戲院,夜色四合。迷失在霓虹燈的叢林中,頭很痛。

想起錢,打了一個電話給莫雨:

——正想找你,他說。馬上過海來,我在「格蘭」等你。

坐在渡輪上,火焰開始烤灼我的心。一個新生的希望,猶如神燈裡的Genie,從很小很小的形體,瞬息變得很大很大。

渡輪特別慢。渡輪像蝸牛。渡輪上的搭客個個態度安詳。

海上有一隻航空母艦,大得很。但是它不能使我發生興趣。

九龍的萬家燈火,比天上的繁星美麗得多。但是它不能使我發生興趣。

渡輪上坐著一個年輕女人,打扮得很漂亮,但是她不能使我發生興趣。

渡輪抵達佐頓道碼頭,僱了一輛的士,直駛「格蘭酒店」。

莫雨早已坐在靠窗的座位上,見到我,立刻堆上一臉阿諛的笑容。莫雨是不大肯露笑容的人。坐定,向侍者要一杯咖啡。

談到劇本,莫雨的態度很持重,並不立刻開口,臉上倏地轉換一種十分尷尬的表情,不像喜悅,也不像歉疚,根本並不代表什麼。他不斷噴著煙霧,企圖用煙霧來掩飾自己的窘迫。

——失敗是成功之母,不必灰心,他說。反正公司已擬訂增產計劃,以後機會多得很,只要有決心,遲早終可以走進電影圈的。事實上,電影圈最缺乏的就是編劇人才。過去,因為鬧劇本荒,我們老闆一度有意將日本片的故事改成中國人物與中國習俗,加以重拍;現在,由於觀眾們對古裝片百看不厭,劇本荒的問題總算解決了一半。我說解決一半,當然是題材,至於做改編工作的人才,還是非常缺乏。公司方面為了配合增產計劃,總希望能夠造就一些新人出來。你既已有決心改行,絕不能因為一個劇本沒有寫好,就灰心。事實上,如果我是老闆的話,我倒是很願意拍一部具有藝術價值的電影。可惜我不是老闆;而老闆的看法,又常常跟我們不同,所以——

沒有等他將話講完,我走出「格蘭酒店」。

(這是一個什麼世界?我想。文章的好壞取決於有無生意眼;電影的優劣亦復如此。文學與藝術,在功利主義者的心目中,只是一層包著毒素的糖衣。)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