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的星星。藍色的星星。紫色的星星。黃色的星星。成千成萬的星星。萬花筒裡的變化。希望給十指勒斃。誰輕輕掩上記憶之門?HD的意象最難捕捉。抽象畫家愛上了善舞的顏色。潘金蓮最喜歡斜雨叩窗。一條線。十條線。一百條線。一千條線。一萬條線。瘋狂的汗珠正在懷念遙遠的白雪。米羅將雙重幻覺畫在你的心上。岳飛背上的四個字。「王洽能以醉筆作潑墨,遂為古今逸品之祖。」一切都是蒼白的。香港一九六二年。福克納在第一回合就擊倒了辛克萊.劉易士。解剖刀下的自傲。壕油牛肉與野獸主義。嫦娥在月中嘲笑原子彈。思想形態與意象活動。星星。金色的星星。藍色的星星。紫色的星星。黃色的星星。思想再一次「淡入」。魔鬼笑得十分歇斯底里。年輕人千萬不要忘記過去的教訓。蘇武並未娶猩猩為妻。王昭君也沒有吞藥而死。想像在痙攣。有一盞昏黃不明的燈出現在我的腦海裡。

——他醒了?有人這樣問。

——是的,他醒了。有人這樣答。

睜開眼,呈露在眼前的是一些失去焦點的現實。我被包圍於白色中。兩個人,皆穿白衣。一高一矮,一男一女,站在床邊。我無意在朦朧中捕捉變形的物體。只是不能完全沒有好奇。

也許是粗心的希冀忘記關上房門,喜悅像小偷般潛出。緊張的情緒坐在心房裡,不敢尋覓可觸可摸之現實。

——你覺得怎樣?穿著白衣的男人問。

(我不知道,我想。這是誰?我根本不認識他,他為什麼走來問我?一定是司馬太太不小心,又將不相識的人放進來。——奇怪,窗外有刺眼的陽光;我為什麼還睡在床上?是不是喝醉了?——昨天晚上,我在什麼地方?喝酒?好像沒有喝過。既然沒有喝過,怎麼會感到頭痛的?只有醉後初醒才會有針刺的頭痛。我沒有喝過酒,怎麼會痛成這個樣子?)

——你覺得怎樣?穿著白衣的男人重複一句。

我用手指擦亮眼睛,終於看清兩個穿著白衣的人。男的架著一副黑框眼鏡,身材修長,相當瘦,顴骨奇高,看起來,有點像亞瑟.米勒。女的有一張月餅形的圓臉,很胖,很胖,看起來,有點像啤酒桶。

——你是誰?我問。

胖婦人笑的極不自然,說:

——我姓沈,這裡的姑娘。這位是鍾醫生。

(原來又是醫院,我想。原來我又躺在病房裡了。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難道我病了?我患的是什麼病?說不定又喝醉酒了;但是醉漢沒有必要住醫院。昨天晚上,我究意做了什麼事情?奇怪,怎麼一點也想不起來了?也許我真的有病——清醒時,像在做夢;做夢時,一切又極真實。我可能當真有病了。酒不是好東西,必須戒絕。如果不是因為喝酒,我怎會連自己做過的事情也不記得?我究竟做了些什麼?我為什麼要住醫院?)

——我為什麼要住醫院?我問。

——因為你的頭部被人擊破了,醫生答。

——誰?誰擊破我的頭?

——這不是我們要知道的事。

——你們怎麼可以不知道?

——不要激動,你的傷勢不輕,需要休息。

——誰?究竟誰擊破我的頭?為什麼?

——昨天晚上,救傷車將你抬到這裡時,你已陷於昏迷狀態,我們立刻替你縫了十二針,當時的情形相當凶險,現在已脫離危險時期。你的體力還算不錯;但是仍須靜心休養。千萬不要胡思亂想。

他走了。

(走路的姿勢像鴿子,我想。)

護士也走了。

(走路的姿勢像在跳倫擺,我想。)

我依舊躺在病床上。

思想凌亂,猶如用剪刀剪出來的紙屑。這紙屑臨空一擲,一變而為緩緩下降的思想雪。

(誰有能力使時間倒流,使過去代替未來?菩提樹下的微笑嚇退屠刀;十字架上的愁眉招來了滾滾響雷。無從臆測。又必須將一個「?」解剖。有人騎白馬來自遠方,滿額汗珠,只求一滴之飲。這世界等於如來佛的手掌,連孫悟空的觔斗也翻不出無根肉紅柱;於是加謬寫下了《誤會》。我們並不知道我們為什麼要生;但是我們知道我們是一定要死的。海明威擦槍而死,也許正是上帝的安排;加謬要反叛,卻死於汽車失事。海明威似已大徹大悟,悄悄地從這面形無門的世界溜走了。紐約的出版商不肯放鬆發財的機會,誰知道山蒂埃戈在夢中仍見到獅子不?)

思想極零亂,猶如勁風中的驟雨,紛紛落在大海裡,消失後又來,來了又消失。

(窗外有一隻煙囪,冒著黑色的煙,將我的視線也染成黑色。文學作品變成腎虧特效藥,今後必須附加說明書。喬也斯的一生是痛苦的。他是半盲者,然而比誰都看得清楚。他沒有為《優力棲斯》的被禁而嘆息;也沒有為《優力棲斯》的被盜印而流淚。他也沒為《優力棲斯》的遭受抨擊而灰心。他創造了新的風格、新的技巧、新的手法、新的字彙;但是他沒有附加說明書。他的主要作品只有兩部:《優力棲斯》與《費尼根的守屍禮》;然而研究他的創作藝術的著作,至少有千種以上。喬也斯手裡有一把啟開現代小說之門的鑰匙,浮琴妮亞.吳爾芙跟著他走了進去,海明威跟著他走了進去,福克納跟著他走了進去,帕索斯跟著他走了進去。湯瑪士.吳爾夫跟著他走了進去。詹姆士。費雷爾也跟著他走了進去。——但是他的《優力棲斯》與《費尼根的守屍禮》皆不附加說明書。香港沒有文學;不過,大家未必願意將文學當作腎虧特效藥。)

我的呼吸極均勻,我的思路卻是錯綜複雜的。牆角有隻蒼蠅,猶如吹笛人,引導我的思想飛出窗口。

(魔鬼騎著腳踏車在感情的圖案上兜圈子。感情放在蒸籠裡,水氣與籠外的訪客相值,訪客的名字叫做:「寂寞」。10×7。小梗房充滿滴露的氣息。利舞台。得寶可樂。淺水灣之沙。皇上皇。渡輪反對建橋。百樂酒店飲下午茶。快活谷出現人龍輪購馬牌。南華對巴士。今日出入口船隻。旺角的人潮。海邊有不少霓虹燈廣告。鹽煽雞與禾花雀與大閘蟹。美麗華酒店的孫悟空舞蹈。大會堂的抽象畫展覽會。——)

思想是無軌電車。

(我被誰打傷了?為什麼?昨天晚上,我究竟做了些什麼?我有沒有喝過酒?如果有的話,有沒有醉?我的記憶力一向不弱,怎會想不起自己做過的事情?是的,我記起來了。跟麥荷門在「敘香園」吃飯,他喝了一瓶啤酒;我喝了兩瓶。兩瓶啤酒是醉不倒我的。後來,後來——我跟張麗麗在香港餐廳喝茶。她把計劃告訴我;而且還送了我三百塊錢。對於我,三百塊錢不能算是一個小數目,等於一個月的稿費。於是我打電話給彭明,彭明是個攝影記者。我向他借一架照相機。乘的士回家。見到板著面孔的司馬莉,連喝幾杯酒。之後怎麼樣,完全不清楚。)

思想等於無定向風。

(風起時,維多利亞海峽裡的海水,猶如老嫗額角之皺紋。我的希望尚未被勁風吹走:因為我有石頭一般的固執。我看到A字的跳躍,起先是一個,後來則無法計算。麥荷門具有普魯斯特的野心;但是他永遠無法變成普魯斯特,理由是他只有野心。有些名家比麥荷門更不如,他們連野心都沒有。野心是一種奇異的東西,它毀滅了希特勒之類的魔鬼;也使半盲的喬也斯與臥病十年的普魯斯特寫成了《優力棲斯》與《往事追跡錄》。普魯斯特是個哮喘病患者。普魯斯特是個心臟病患者。我不明白他怎樣在一間密不通風的臥室裡躺了十年的。在這十年中,他完成了一部永垂不朽的著作。有人說:他患有嚴重的神經過敏病;但是直到臨死前夕,對於辛勞的文學工作,依舊不感厭倦。這是什麼力量?難道只是單純的野心?——卡夫卡認為人類企圖了解上帝的規則是得不到結果的。那末,人是上帝的玩物嗎?上帝用希望與野心來玩弄人類?於是想起加謬。為了追憶卡夫卡,他寫了《異客》。他對於有關人類行動的一切,皆表樂觀;但是對於有關人性的一切,皆表悲觀。——然則人生的「最後目的」究竟是什麼?答案可能是:人生根本沒有目的。造物主創造了一個謊言,野心、欲求、希冀、快樂、性慾——皆是製造這個謊言的原料,缺少一樣,人就容易獲得真正的覺醒。人是不能醒的,因為造物主不允許有這種現象。大家都說「浮生若夢」;其實是夢境太似浮生——不能再想了,想下去一定會變成瘋子——晚餐能夠有一條清蒸石斑,必吃兩碗白飯。)

思想猶如剛撳熄的風扇,仍在轉動。思想與風扇究竟不同。它不會停頓。

(這病房只有我一個病人,一定是頭等病房。我是一個窮人,哪會有資格住頭等病房?誰將我送來的?)

想到這裡,鼕鼕鼕,有人敲門。

——進來!我說。

白色的門推開了,立刻嗅到一陣刺鼻的香味。張麗麗笑瞇瞇地走進來,手裡拿著半打康乃馨,穿著一襲墨藍的旗袍,襯以白皙的皮膚,美得很。(像她這樣的體態,即使不穿漂亮的旗袍,一樣也漂亮。)當她婷婷裊裊地走到床邊,那一排貝殼似的牙齒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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