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射在窗簾上,猶如騎師穿的綵衣。十一點半,頭痛似針刺。這是醉後必有的現象,但是我一睜眼又欲傾飲再醉。(孕婦忍受不住產前的陣痛,在床上用手抓破床單。孩子出生後,她就不再記起痛楚。)我翻了一個身,彈弓床響起輕微的嘎嘎聲。我不喜歡聽這種聲音,卻又非聽不可。這是一種非常難聽的音波,鑽入耳朵後,令我牙癢。我只好躺在床上不動,連思想也不敢兜個圈子。

有人敲門,很輕。翻身下床,整個房間搖擺不已,一若輪船在驚浪駭濤中。我是不想起床的;那輕微的叩門聲具有一種磁性的力量。啟開門,門外站著司馬莉。司馬莉是包租人的女兒,今年十七歲。十七歲是最美麗的年紀,美國有本厚厚的雜誌就叫《十七歲》。

我喜歡十七歲的女孩子;我喜歡司馬莉。她有一張稚氣的臉;同時有一顆蒼老的心。每一次見到她的眼睛,立刻就想起安徒生的童話。但是她已經學會抽煙了,而且姿勢極好。她常抽駱駝煙,據電影院的廣告說:「駱駝煙是真正的香煙。」司馬莉每逢週末必看電影,她一定相信廣告是對的。

有一次,她走過我的臥房,一開口便是「給我斟杯白蘭地」。那時候,她的父母到朋友家裡去打牌了。司馬莉也喜歡打牌,只是不願意跟父母一起出去。當父母不在家的時候,她會走進我的臥室喝杯酒,抽支駱駝煙;或者透露一點心事。她雖然只有十七歲,但是她有很多的心事。她曾經告訴我:她有五個男朋友。我吃了一驚。可是更使我吃驚的是:她說她可能會在最短期間結婚。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子應該多讀些書;不應該嫁人。但是她曾經向我透露:她有這樣做的企圖。我要她走去跟自己的父母商量,她不肯;我要她走去跟自己母親商量,她也不肯。她堅決表示不願讓父親知道這件事情。有人以為:父母最瞭解子女;其實,真正的情形有恰恰相反。對於子女們的心事,做父母的人,若非最後知道,必然一無所知。

司馬莉常常將她的希望與慾望告訴我;可是從來不肯讓她的父母知道。她不在父母面前喝酒。她不在父母面前抽煙。她不在父母面前聽保羅安加的唱片。事實上,她雖然只有十七歲,倒並不如她父母所想像的那麼正經。據我所知,她的酒量相當不錯,三杯白蘭地下肚,仍能面不改色。至於其他方面,她的興趣也是超越十七歲的。她並不反對跳土豆舞與派青架;她不反對在電影院吃雪糕;她不反對到姻緣道去走走,她不反對坐在匯豐銀行門口的大獅子上給別人拍照;她不反對梳亞米加式的髮型,但是她討厭十七歲的男孩子。不止一次,她在我面前透露這個意思。她說她討厭那些咀嚼香口膠的男孩子。她說她討厭穿牛仔褲的男孩子。她說她討厭那些戴銀鐲的男孩子。她說她討厭走路似跳舞的男孩子。她說她討厭永遠不打領帶的男孩子。她的興趣就是這樣的早熟。她的父母一直以為她很純潔,可是絕對沒有想到她早已在閱讀《查泰萊夫人之情人》與金賽博士的報告了。

現在,她的父母已外出。閒著無聊,她拎著一瓶威士忌走進我的臥房。我說「拎著威士忌」,實在一點也不虛假。起先,我完全沒有注意到,後來,司馬莉將一杯酒遞給我時,我才真正地覺醒了。我不會拒絕她的邀請;但無意在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子面前喝得酩酊大醉。思想開始捉迷藏,一對清明無邪的眼睛有如兩盞大燈籠。

於是,我們作了一次毫無拘束的談話。她對莎岡推崇備至;說她是一個了不起的天才。但我的看法不同,我認為莎岡的小說患了嚴重的「差不多」病,讀一本,就沒有必要再讀第二本。她聳聳肩,立刻轉換話題。她說納布哥夫的《羅麗妲》是一本傑作。關於這一點,我完全同意。不過,她的稱讚《羅麗妲》完全基於對書中人物的同情;對於納布哥夫的創作藝術,似乎並無深刻的瞭解。我知道我的要求極不合理。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子能夠欣賞《羅麗妲》已屬難得,怎麼可以期望她去瞭解納布哥夫的小說藝術。然後,一朵淺淺的笑容出現了——一朵無法隱瞞青春秘密的笑容。

一杯。兩杯。三杯。

笑容加上酒液等於一朵正在茁長中的花。問題與答案是一對孿生子,但是感情並不融洽。感情是一種奇異的東西,三十個鐵絲網架也無法將它圈在中間。年輕而又早熟的女孩子往往是大膽的。

對過去與未來皆無牽掛,這個十七歲的女孩子只知道現在。她當然不會是賽特的信徒;但是喝了幾杯酒之後,她的眼睛裡有可怕的光芒射出。(她是一個賽特主義者?抑或有了與生俱來虐待異性而引以為樂事的變態心理?)我有點怕。她的膚色白似牛奶。她在我心理上完全沒有準備的時候解開衣鈕。(她醉了?我想。)我越是害怕;她的笑容越嫵媚。我不相信她是羅麗妲型的女孩子;也不希望她會變成羅麗妲。但是,她竟婀婀娜娜地走去閂上房門,然後像蛇一般躺在我的床上。我開口了,聲音抖得像困獸的哀鳴:

——不要這樣。

她笑了,笑聲格格。她說:

——怕什麼?

——我們都已喝了酒。

——酒不是毒藥。

——是的,酒不是毒藥;不過,對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子,酒比毒藥更可怕。

——你將我當作小孩子?

——沒有這個意思。

——你的意思是什麼?

——我的意思是:毒藥可以結束一個人的性命;人死了,一切皆完結;酒不同,酒不會立刻結束人的性命;卻會亂性,可以教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子做些可怕的事出來。這些可怕事將使她遺憾終生。

聽了我的話,司馬莉霍然站起,穿上衣服,板著臉孔離去。(這應該算是最好的結果了,我想。)但是我並不感到愉快。我已刺傷她的感情。

酒瓶未空。

(亞熱帶的女孩比較熱情;然而她真有這樣的意思?她完全不考慮自己的將來?她讀多了四毫小說?她失戀了?想從我這裡獲得補償?不,不,她還年輕。她會把愛情當作一種遊戲。)

舉起酒杯,一口喝盡。

(我不再年輕了,我不能將愛情當作一種遊戲。我當然需要愛情的滋潤,但是絕對不能利用她的無知。我必須忘掉她。我必須忘掉剛才的事。)

再一次拿起酒瓶時,我竟有了自製。我還有兩段武俠小說要寫,喝醉了,勢必斷稿。報館當局並不希望作者因酒醉而斷稿。

客廳裡的電話鈴,猶如被踩痛尾巴的野貓,突然叫了起來,那個名叫阿杏的工人走來喚我。

單憑聲音,我就斷定是張麗麗。她問我有沒有考慮過捉黃腳雞的提議。我拒絕了。沒有等我將話語完全說出,她就遽爾擱斷電話。這是十分不禮貌的做法,然而我對張麗麗永遠不會生氣。

司馬莉已經出街。家裡靜得很,正是寫稿的好時光。我必須保持頭腦的清醒,免得因貪酒而再次斷稿。茶几上放著兩份報紙,都是我向報販訂的。我的包租人素無讀報的習慣,偶爾走來向我借報,大多是查閱娛樂廣告。不過,我自己也不是一個細心的讀報者,雖然訂了兩份,對聯合國在討論些什麼,一直不清楚。我之所以訂閱這兩份報紙,完全因為這兩家報紙刊登我的武俠小說。有時,報紙送來了,下意識地翻一翻,根本不想知道瑪莉蓮.夢露為什麼死;或者古巴的局勢到底嚴重不。有時,報紙送來了,翻也不翻,剪下自己的兩段武俠小說,就擲掉了。這些武俠小說原無保存價值,然而它是商品,倘被出版商看中,印成單行本,或多或少還可以拿到一些版權費。香港雖然多的是盜印商;文章在報上刊出,只要他們認為尚具生意眼,隨便偷印,彷彿已經不是一件犯法的事了。不過,稍具良知的出版商還是有的,即使版權費少得可憐,對作者而言,總比被別人盜印好。我之所以將這些武俠小說剪下保存,沒有別的用意,只想再換一些錢。我不是一個金錢至上主義者,然而我是窮過的。窮的滋味不好嘗。睡在樓梯底必遭他人干涉;沒有一毫子就買不到一塊臭豆腐。

我的心緒相當紛紜,為了避免睡樓梯底,只好將一些新生的問題暫時置諸腦後,坐下,寫通天道人怎樣飛簷走壁;怎樣到寒山寺去殺死淫賊;怎樣遇到了醉丐而被掌心雷擊傷。——

寫好兩段續稿已是下午兩點。穿上衣服,準備出街去送稿,順便吃點東西。

麥荷門來了。麥荷門臉色不大好看。

——有什麼事?我問。

——老鄧說你斷稿次數太多,觸怒了社長。昨天排字房一直在等你的稿子,等到天黑,排副刊稿的工人不耐煩了,走到領班面前發牢騷;領班走到總編輯面前發牢騷;總編輯走去社長面前發牢騷;說你常常斷稿,不但攪亂了排字房的工作程序,同時使編輯部的工作也無法按照預定計劃進行。社長聽了總編輯的話,非常生氣,立刻將老鄧叫去,問他手上有沒有現成的武俠小說。老鄧說是望月樓主和臥佛居士各有一部早已送來,放在抽屜裡已有相當時日。社長問他哪一部比較好,他說望月樓主的東西動作多一些。社長不假思索,就下令刊登望月樓主的東西。社長對小說一無認識,對於他,小說與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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