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條街只有人工的高貴氣息;但是世俗的眼光都愛雀巢式的髮型。我忘記在餐廳吃東西,此刻倒也並不飢餓。醉步踉蹌,忽然憶起口袋裡的續稿尚未送去。

我是常常搭乘三等電車的。

有個穿唐裝的瘦子與我並肩而坐。此人瘦若竹竿;但聲音極響,說話時,唾味星子四處亂噴。售票員咧著嘴,露出一排閃呀閃的金牙,聚精會神地聽他講述姚卓然的腳法。

(我應該將我的短篇小說結成一個集子,我想。短篇小說不是商品,所以不會有人翻版。我應該將我的短篇小說結成一個集子。)

走進報館,將續稿放在傳達的桌面上。時近深宵,傳達也該休息了。

登登登,那個編「港聞二」的麥荷門以驟雨般的疾步奔下木梯。一見我,便提議到皇后道「鑽石」去喝酒。我是一個酒徒,他知道的。我不能拒絕他的邀請。「鑽石」的滷味極好,對酒徒是一種無法抗拒的引誘。坐定後,他從公事包裡掏出一個短篇來,要我帶回家去,仔細讀一遍,然後給他一些批評。我說:我是一個寫通俗小說的人,不夠資格欣賞別人的文藝作品,更不必說是批評。他笑笑,把作品交給我之後,就如平日一樣提出一些有關文藝的問題:

——五四以來,作為文學的一個部門,小說究竟有了些什麼成績?

——何必談論這種問題?還是喝點酒,談談女人吧。

——你覺得《子夜》怎麼樣?

——《子夜》也許能夠「傳」,不過,魯迅在寫給吳渤的信中說:「現在也無更好的長篇作品。」

——巴金的《激流》呢?

——這種問題傷腦筋得很,還是談談女人吧。

——依你之見,五四以來我們究竟產生過比《子夜》與《激流》更出色的作品沒有?

——喝杯酒,喝杯酒。

——不行,一定要你說。

——以我個人的趣味來說,我倒是比較喜歡李劫人的《死水微瀾》、《暴風雨前》、《大波》與端木蕻良的《科爾沁旗草原》。

麥荷門這才舉起酒杯,祝我健康。我是「有酒萬事足」的人,麥荷門卻指我是逃避主義者。我承認憎厭醜惡的現實;但是麥荷門又一本正經地要我談談新文學運動中的短篇小說了。我是不想談論這種問題的,喝了兩杯酒之後,居然也說了不少醉話。

麥荷門是個愛好文學的好青年。我說「愛好」,自然跟那些專讀四毫小說的人不同。他是決定將文學當作苦役來接受的,願意付出辛勞的代價而並不冀求獲得什麼。他很純潔,家境也還過得去,進報館擔任助理編輯的原因只有一個:想多得到一些社會經驗。他知道我喜歡喝酒,所以常常請我喝。前些日子,讀了幾本短篇小說作法之類的書籍後,想跟我談談這一課題,約我到「蘭香閣」去喝了幾杯。他說莫泊桑、契訶夫、歐.亨利、毛姆、巴爾扎克等人的短篇小說已大部看過,要我談談我們自己的。我不想談,只管舉杯飲酒。現在,麥荷門見我已有幾分醉意,一邊限制我繼續傾飲;一邊逼我回答他的問題。我本來是不願討論這個問題的,喝了酒,膽量大了起來。

——幾十年來,短篇小說的收穫雖不豐厚,但也不是完全沒有表現的。不過,由於有遠見的出版商太少;由於讀者給作者的鼓勵不大;由於連年的戰禍,作者們耕耘所得,不論好壞,都像短命的曇花,一現即滅。那些曾經在雜誌上刊登而沒有結成單行本的不必說,即是僥倖獲得出版家青睞的作品,往往印上一兩千本就絕版。讀者對作者的缺乏鼓勵,不但阻止了偉大作品的產生;而且使一些較為優秀的作品也無法流傳或保存。正因為是如此,年輕一代的中國作者,看到林語堂、黎錦揚等人獲得西方讀書界的承認,紛紛苦練外國文字,將希望寄存在外國人身上。其實外國人的無法瞭解中國是毋庸置疑的事實。在他們的印象中,中國男人必定梳辮;中國女人必定纏足,因此對中國短篇小說欣賞能力也只限於「三言兩拍」。曾經有過一個法國書評家,讀了《阿Q正傳》後,竟說它是一個人物的Sketch。這樣的批評當然是不公允的,但是又有什麼辦法?一個對中國社會制度與時代背景一無所知的人,怎能充分領略這篇小說的好處?不過,有一點,我們不能不承認:五四以來的短篇創作多數不是「嚴格意義的短篇小說」。尤其是茅盾的短篇,有不少是濃縮的中篇或長篇的大綱。他的《春蠶》與《秋收》寫得不錯,合在一起,加上《殘冬》,結成一個集子,格調與J.史坦貝克的《小紅馬》有點相似。至於那個寫過不少長篇小說的巴金,也曾寫過很多短篇。但是這些短篇中間,只有《將軍》值得一提。老舍的情形與巴金倒也差不多,他的短篇小說遠不及《駱駝祥子》與《四世同堂》。照我看來,在短篇小說這一領域內,最有成就、最具中國作風與中國氣派的,首推沈從文。沈的《蕭蕭》、《黑夜》、《丈夫》、《生》都是傑作。自從喊出文學革命的口號後,中國小說家能夠稱得上Stylist的,沈從文是極少數的幾位之一。談到Style,不能不想起張愛玲、端木蕻良與蘆焚(即師陀)。張愛玲的出現在中國文壇,猶如黑暗中出現的光。她的短篇也不是嚴格意義的短篇小說,不過,她有獨特的Style——一種以章回小說文體與現代精神揉合在一起的Style。至於端木蕻良的出現,雖不若穆時英那樣轟動;但也使不少有心的讀者驚詫於他在作品中顯露的才能。端木的《遙遠的風沙》與《鷙鷺湖的憂鬱》,都是第一流作品。如果將端木的小說喻作咖啡的話,蘆焚的短篇就是一杯清淡的龍井了。蘆焚的《谷》,雖然獲得了文藝獎金,然而並不是他的最佳作品。他的最佳作品應該是《里門拾記》與《果園城記》。我常有這樣的猜測:蘆焚可能是個休伍.安德遜的崇拜者,否則,這兩本書與休伍.安德遜的《溫斯堡.俄亥俄》決不會有如此相像的風格。就我個人的閱讀興趣來說,他的《期待》應該歸入新文學短篇創作的十大之一。——非常抱歉,我已嘮叨的講了一大堆,你一定感到厭煩了,讓我們痛痛快快喝幾杯吧!

但是,麥荷門對於我的「醉話」,卻一點不覺得憎厭。呷了一口酒,他要求我繼續講下去。(這是他的禮貌,我想。)因此,我對他笑笑,喝了一大口威士忌,挾了一大塊油雞塞入嘴裡,邊咀嚼,邊說:

——荷門,我們不如談談別的吧。利舞台那部《才子佳人》看過沒有?

——沒有看過。聽說抗戰時期有兩個短篇獲得廣大讀者群一致好評。

——你是指姚雪垠的《差半車麥秸》與張天翼的《華威先生》!

——不錯,正是這兩篇。你覺得這麼樣?

——《差半車麥秸》寫得相當成功;但是《華威先生》有點像速寫。

——就你的閱讀興趣來說,五四以來,我們究竟有過多少篇優秀的短篇小說?

——我哪裡記得清這麼多?還是談談女人吧。

麥荷門對女人似乎不大感興趣,對酒,也十分平常。他對於文學的愛好,大概是超乎一切的。他一定要我回答他的問題。態度堅決,臉上且有不滿之色。沒有辦法,只好作了這樣的回答:

——就我記憶所及,沈從文的《生》與《丈夫》、蘆焚的《期待》、端木蕻良的《鷺鷺湖的憂鬱》與《遙遠的風沙》、姚雪垠的《差半車麥秸》外,魯迅的《祝福》、羅淑的《生人妻》、台靜農的《拜堂》、舒群的《沒有祖國的孩子》、老向的《村兒輟學記》、陳白塵的《小魏的江山》、沙汀的《兇手》、蕭軍的《羊》、蕭紅的《小城三月》、穆時英的《上海的狐步舞》、田濤的《荒》、羅烽的《第七個坑》——都是優秀的作品。此外,蔣牧良與廢名也有值得提出來討論的作品。

麥荷門喝了一口酒,又提出另外一個問題。

——我們處在這樣一個大時代,為什麼還不能產生像《戰爭與和平》那樣偉大的作品?

我笑了。

他要我說出理由。

——俄國有史以來,也只有一個托爾斯泰。我答。

他還是要求我將具體的理由講出來。

經不起他一再慫恿,我說了幾個理由:(一)作家生活不安定。(二)一般讀者的欣賞水平不夠高。(三)當局拿不出辦法保障作家的權益。(四)奸商盜印的風氣不減,使作家們不肯從事艱辛的工作。(五)有遠見的出版家太少。(六)客觀情勢的缺乏鼓勵性。(七)沒有真正的書評家。(八)稿費與版稅太低。

麥荷門呷了一口酒,又提出一個問題:

——柯恩在《西洋文學史》中,說是「戲劇與詩早已聯盟」;然則小說與詩有聯盟的可能嗎?

——文學史上並不缺乏偉大的史詩與故事詩;而含有詩意的小說亦比比皆是。我知道你的意思當然不是指這些。

——依你的看法:明日的小說將是怎樣的?

——法國的「反小說派」似乎已走出一條新路來了,不過,那不是唯一的道路。貝克特與納布哥夫也會給明日的小說家一些影響。總之,時間不會停留的;小說家也不可能永遠停在某一個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