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一個個古堡似的老磨屋矗立在河灘上,與殘破的鎮城牆遙遙相對,似乎在期待著什麼,又似乎在訴說著什麼?河水在階梯形的老河道中央緩緩流動,敘述著一條大河步步消退的歷史。沒有這一切,窪狸鎮上的年輕一代就沒法想像這兒曾有過一個繁榮的碼頭,也不會相信鎮子上有一個人就是從這裡啟航,開始了他歷盡風險的海上生涯的。那個人短促的歷史,連結了一條大河的興衰。當這條河的姊妹河——地下河出現不久,他也就死去了。

那個悲慘壯烈的場面將永遠銘記在全鎮人心裡。他是老隋家最老的一個人,也是最野性的一個人。他在千鈞一髮之時,為了救出李知常而不慎捲入變速輪中,死的時候,成為無法辨認的一灘血肉。直到很多天之後,鎮上人的眼前還是閃動著血的顏色。窪狸鎮彷彿來到了一個特別時期,這個時期負有的特別責任,就是送走各式各樣的老人。李其生死了,接上又是趙多多、隋不召和史迪新老怪。上個時期的代表人物一個一個離開了鎮子,攜走了過去的歲月,使鎮上人覺得異常空曠和沉寂。隋不召遊蕩一生,既有遠航的經歷,又有敗家的劣跡。他無疑增添了全鎮的活力,可也的確散佈了淫蕩。當他殯葬入土的時候,哭得最傷心的就是那些足不出戶的年邁女人。他死了,可他救出了一個李知常。總之,他是鎮上爭執最大、最難以分清功過的一個老人了。

隋抱樸一連多少天形同癡人。他蓬頭垢面,話語遲鈍,手臂抖動著去找含章、去找見素,後來一個人在叔父的廂房裡呆坐。很多人去安慰他,他握住別人的手說:「看到了吧!看到了吧!」人們也不明白他的意思。鬧鬧和大喜——兩個全鎮公認的善良姑娘,又要照顧含章、又要陪伴見素,還要去看抱樸。抱樸握著鬧鬧的手,用力地握著。他對面色泛紅、身子微微顫抖的鬧鬧說:「一個把血吐在了馬背上,一個把血灑在了粉絲房裡……」兩個姑娘走了之後,李技術員來找他商量給隋不召開追悼會事宜,說高頂街和鎮委的同志特別重視,魯金殿和鄒玉全都要親自參加。隋抱樸的神志清醒了一些,與李技術員一塊兒商量起來。可是哭得兩眼紅腫的張王氏也來了,堅持要為隋不召做道場。她代表了整整一茬老人的意見,抱樸也無力反抗。結果後來一邊是隆重的追悼會,一邊卻是盛大的道場。這邊的主持人是李玉明,那邊的則是張王氏。隋抱樸兩邊走著,將兩代人的悲哀交織到一起。

這是窪狸鎮從古到今最奇異的葬禮了。這期間除了老隋家的人一片哀慟之外,再就是李知常和張王氏從心底難過了。李知常哭得昏厥幾次,最後都被老中醫郭運掐人中穴轉醒過來。他說:「老伯伯走了,我還留下幹什麼?」旁邊的人含著淚水勸慰說:「不能啊孩子,不能啊……」張王氏禱告著,淚水順著面頰流下來,又流到細如手臂的脖頸上。沒人能聽清她在禱告什麼,但都在這抑揚起伏的聲音裡想到了歲月的流逝。隋不召下葬時,全鎮人都匯入了送葬的人流。墓地上站了黑鴉鴉的一片人,隋抱樸終於明白叔父是鎮上真正受到愛戴的人。大家都來跟一個老人告別,似乎忘記了平日裡對這個人的訕笑和各種各樣的指摘。

人們好像在最後一刻才察覺到,窪狸鎮從今以後再沒有了一個天真爛漫的老人。他走了,帶走了一些遠航的故事、一些日子、一些色彩。老隋家的晚輩人往墓穴裡撒土,接上是眾人掘土,鐵鍬叮叮噹噹碰響了。這時候很多人終於忍不住,放聲大哭了起來。含章撒著土,哭著,突然身子一軟滑到了墓穴裡。人們停了鍬,大驚失色地呼喚她。含章死也不肯上來,大家費了好大勁才將她抱出。

她坐在地上哭呀哭呀,壓過了所有的哭聲,終於使抱樸呆住了。含章的頭髮散在肩頭,蒙住了蒼白的臉龐。沙土弄髒了她的衣服、頭髮,她滿身都是沙土。她的身子在地上扭動,樣子極其痛楚。抱樸將她拉起來,她又倒下了。抱樸兩手捶打著沙土,急急地喊著,淚水不停地流下來。他摟抱著大哭不止的妹妹,搖動她,安慰她,她仍舊哭著。這哭聲使抱樸悲傷、驚愕、又無能為力。他問著她:「含章,你怎麼了呀?你不能這樣啊!你……」人們慢慢拍好了墳頭,一層層的人圍住了兄妹二人。有一個中年婦女在他們跟前蹲下來,伸手梳理含章沾滿了沙土的頭髮,輕輕呼喚了一聲。含章聽到呼喚,哭聲猛地止住了,叫了一聲「小葵」,撲到了她的懷裡。抱樸看著兩個抱在一起的女人,又回頭尋找什麼。他看到了小纍纍!小纍纍走了過來,抱樸把手放到了他的頭上。

老人們再也不到窪狸大商店喝零酒了,因為大家只要圍上酒罈,立刻就會想起那個嗜酒的老夥伴。商店裡顧客稀少,女公務員和張王氏捱著寂寞的時光。張王氏每天仍堅持去給四爺爺捏背,所不同的只是下手狠了。她眼睛浮腫,面色陰沉,每天裡喝斥女公務員,然後就長長嘆息,說活著真是毫無樂趣、毫無意義。

一天下午她找到在郭運藤蘿下做氣功的隋見素,慢聲細語地數叨了一遍大商店的收入支出,然後無聲地離去了。這天晚上她買了一條有毒的廷巴魚(河豚),將其中含毒最多的魚籽炒了雞蛋,喝起酒來。她搖搖晃晃地走到墓地上,先在隋不召的新墳上躺了一會兒,然後就找到長滿荒草的男人的墳堆躺下。她等待著。一個鐘頭又一個鐘頭過去了,還是沒有異樣的感覺。天色放亮的時候,她終於失望了。但她還是躺著,回憶著男人活著時的一些事情。天大亮時,二槐不知怎麼巡邏到了墓地上,一眼就看到了仰躺著的張王氏。二槐低頭看看,嘿嘿地笑。張王氏閉著眼睛,罵了聲「崽子」,命令他把她背到四爺爺家裡。四爺爺在炕上躺著,張王氏像往日一樣脫鞋上炕,用一塊白白的布單蒙了他紅潤的肥胖身軀,捏起背來。捏完之後,張王氏就為庭院裡的盆花灑水。太陽升到屋頂的時候她回到了家裡,一眼就看到了那條魚:原來夜晚看不清楚,那根本就不是一條毒魚。她嘆了口氣,心想:是老天爺不讓她離開鎮子啊。

隋抱樸盡了最大的努力使粉絲廠恢復了生產。那台巨大的柴油機轟鳴起來,所有的輪子一齊轉動。李知常在每個皮帶和軸槓旁邊都加了安全罩。整個車間裡的人都一聲不吭,全神貫注地堅守著自己的崗位。每道生產程序幾乎都讓機器取代了,那種神奇的力量無所不在。由一個曲軸晃動的長條大篩羅篩著豆渣,發出「哐噹哐噹」的聲音。粉絲房裡的一切聲響都是有力的、富於節奏的。古老的粉絲房一下子變得昂奮起來。可是工人們都整天沉默著,沒有一個人高聲說話,更沒有一個人歡笑。隋不召的死深深地震撼了窪狸鎮,就像巨大的機械撼動了整座粉絲房一樣。機器的威力很快就顯示出來,粉絲廠的生產能力猛然增大。緊接著就是曬粉場的擴大,是一輛輛滿載粉包的車子從街道上轆轆駛過。鎮上人一批又一批來觀看機器怎樣取代了手工操作,所有人都驚歎不已。來看的人沒有一個大聲喧嘩,他們臉上悲哀和興奮交織在一起。不少人看著看著,最後朝樑上旋轉的輪子深深地鞠一個躬,就離去了。

李技術員經常到粉絲廠裡走一走,與滿身油漬的李知常研究問題。魯金殿和鄒玉全也到粉絲房裡,詢問生產情況,特別注重安裝變速輪之後的粉絲質量。他們都強調窪狸鎮是白龍粉絲的重要產地,稍有不慎就會影響國際信譽,影響整個的粉絲出口業。隋抱樸握著兩位領導的手,但很少說什麼。這個出自老隋家的公司總經理為全鎮所注目,因為他是在一個非常時刻走進了經理辦公室的。他在老磨旁邊耗掉了一大半青春。他每聽到那種隆隆的聲音,就有些莫名其妙的激動。後來,打瓢的那個黑漢無事可做,要求到磨屋裡去看老磨,抱樸一聽就火了。他很少這樣發火。他指著黑漢的鼻子說:「你也好意思說出口!你身強力壯像頭牛,憑什麼去看老磨!你他媽的也算個男人嗎?」

他喊著,後來還罵了起來,罵著罵著一轉臉看到了鬧鬧熱烈中透出責備的目光,這才閉了嘴巴。他歉疚地拍了一下黑漢的後背,讓他到曬粉場去了。夜間,抱樸從粉絲廠出來,常常一個人在河灘上走著,默默地想著叔父,想著老人過世前不久的那場談話。

那真是一場奇怪的談話。老人囑咐了兩件大事。第一件事已經做了;第二件事他也必定會做。他在埋葬老人的當天就取了藏在牆壁中的航海古書,拿到自己廂房裡放好。在以後的歲月裡,他會愛護它,研讀它。他想自己這一輩子大概不會到老洋裡駛船了,但有了老人的書,就會做起遠航之夢。他發誓找到那個鉛筒。他在同時也暗自判斷了地質隊的功過——他們找到了巨大的能源;找到了地下河;可是他們也在河邊遺落了那個鉛筒,給一輩又一輩人留下了一顆痛苦的種籽。他發誓找到它。他發誓。

含章從墓地上回來就病倒了,第一次向曬粉場請了病假。她不吃藥,抱樸親手熬製了藥湯,她都偷偷地倒掉了。開始的幾天她喝一點稀粥,後來什麼也不吃了。她靜靜地躺在炕上,頭髮散在肩上,仰臉兒望著屋頂,目光裡沒有怨恨,也沒有悲傷。抱樸坐在她的身邊,叫她,她就輕輕地答一聲。抱樸把她歪斜的身體擺正一些,又給她理順了頭髮。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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