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大約是總公司成立之前一個月左右,李知常答應趙多多馬上開始安裝變速輪。但實際上工作進展卻十分緩慢。這除了隋見素阻撓的緣故,還有其他原因。他終於製做出第一批變速輪來,未及安裝又遇上鉛筒事件,再後來又是父親去世。他一個人待在消耗了父親多半生的老屋裡,整理著遺物,嗅著父親留下的氣息。這期間窪狸鎮發生了一系列驚天動地的大事。李技術員忘卻了關於星球大戰的爭辯,仍為那個鉛筒擔憂。地質隊發現了一條地下河,揭開了蘆青河緩緩消失之謎。

窪狸大商店花樣翻新,隋見素領回了美麗的姑娘。調查組二次駐到鎮上,趙多多絕望中撞車自焚。接著是粉絲總公司易手隋抱樸。一切好像都出人意料,但又合乎情理。鎮上人從趙多多接手粉絲大廠那天起就提心吊膽,直到如今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一些日子過去了,另一些日子開始了。李知常待在老屋裡,突然想起了隋含章那雙美麗的眼睛,又有些坐臥不安了。就在這個時候,隋抱樸和叔父隋不召、地質隊的李技術員一起來看他了。隋不召見到李知常的第一句話就說:「十幾年前,是我用板斧把你劈出來的。」其他人感到莫名其妙,李知常卻羞愧難當。隋抱樸說:「開始安裝變速輪吧!」李技術員說:「這事耽擱得太久了,可見做事業之難。」李知常睜大了一雙眼睛看著大家,最後說:「走吧。」

他領上三個人向家裡走去。那裡放著他做成的第一批變速輪。

隋抱樸永遠地離開了河邊的老磨屋,自薦擔任了粉絲公司總經理。窪狸鎮似乎再也沒有比隋抱樸擔當這個職務更恰當的人了。高頂街及多半個鎮子的人都聚集在老廟舊址上開會,有好多人捧著用紅紙包起的錢走到台前來,要為這個公司投資,讓公司將停建的粉絲工廠續建下去。抱樸一分錢也沒有接。他知道這是他們手裡最後的一點錢了。他接過一個老人的紅紙包看了看,見全是小票子攢起來的,約有二十多元。他把錢塞回到老人手裡,眼睛模糊起來。他對老人說,留著這些錢到店裡喝零酒吧,粉絲工廠要堅持生產,掙了錢再繼續擴建。這個會似乎開得鬱鬱不快,但抱樸心裡卻充滿了力量。他走回粉絲房裡,覺得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他看著鬧鬧和大喜紮在頭頂的頭髮,首先就想到廢除那個「踢球式」管理法。她們當即解開了頭髮,於是立刻變得更加嫵媚。抱樸與鬧鬧對視了一下,一顆心急急地跳起來了。他們對視著,兩對目光同樣熱烈……他離開她們,走向沉澱池,走向曬粉場,最後又走向那散發著膻氣的「總經理辦公室」。

趙多多在一個闊大的屋子裡放了幾張大沙發、一個寫字檯、一部電話機、一個癢癢撓,還壘了一個大土炕、一個中等鍋灶。抱樸費了一個下午的時間才拆除了大土炕和鍋灶。天黑下來,電燈亮了。當抱樸滿臉塵土蹲在辦公室裡歇息時,隋不召提著一瓶酒進來了。叔父對抱樸拆除鍋灶一事大為不滿。老人嘴對在瓶口上喝了一口酒,抹抹嘴巴告訴說史迪新老怪病倒了。他說:「這個老怪和我做了一輩子的對頭,倔了一輩子。他一輩子沒親近過女人,是個孤老頭子。」抱樸記起好多天沒有見到老怪了,不知道他是病倒了。

抱樸問誰照顧老人、看沒看過醫生,隋不召說老怪河西有個親戚在這兒照顧。提到請醫生,隋不召說:「鎮醫院來個女醫生給他打針,他把人家的針管給砸了。後來郭運為他扎乾針,他倒老老實實。唉,倔不了幾天了……我心裡挺難受。李其生死了,老怪又不行了。我們都是一茬上的人,這一茬人快離開窪狸鎮了。下一茬的人,」他說著扳起手指,「老隋家的大虎死了;老李家的兆路死了;……他們都是活蹦亂跳的小夥子,鬍子都沒有長硬。」他說到這裡突然停住,抱樸知道老人家想到了侄子見素。抱樸心裡也十分難受,咬了咬牙關,從地上站起來。

他們一前一後往回走去,一對微駝的脊背消逝在夜色裡。他們身後,正從燈火通明的粉絲房傳出一陣陣號子聲——「嘿呀!嘿呀!」是拍打鐵瓢的人喊出的;「咿嗐呀!咿嗐呀!」是那群在大盆邊攪弄漿糊的年輕人發出的。夜班開始了。

自從見素搬到郭運家以後,含章天天去看他,陪二哥坐一會兒。她用編草辮積下的錢為見素買了罐頭、水果和糕點。見素每吃一樣東西都要經郭運允許,郭運看了含章的東西,只同意見素吃新鮮的水果。老人說罐頭和糕點「已不新鮮」。含章每次都同時帶一份給郭運。她只好把剩下來的東西放到大哥屋裡。大哥再送還她,她就去送給叔父。叔父收下來說:「小章章越來越知禮。這些都是下酒的好東西。」含章從曬粉場上回來就編著草辮。有一次她發覺草辮愈來愈細,開始找不出原因,慢慢才明白是煞得太緊。她剪掉了這些不合格的辮子。那把剪刀的尖刃被一塊磨石打磨得雪亮,她每天還要打磨幾下。她已經好久沒有見到四爺爺了。她打磨著剪刀。有時她的手抖動起來,剪刀就掉在了炕上。剪刀有一次碰在她的腿上,鋒銳的尖刃毫不費力地弄破了近乎透明的皮膚。鮮紅的血順著腿彎往下流,她驚訝地看著。當血在蓆子上汪成五分鋼幣那麼大時,她用一條手帕把腿紮上了。

她想:如果不紮上它,它會流下去,一直流下去嗎?她綰起褲腳、袖子,看著雪白的皮膚、皮下清晰的淡藍色血管。夜間,當她矇朦朧矓進入夢鄉時,常常看到一個巨大的紅光閃亮的軀體立在一邊,這個軀體冒著熱氣,肉在微微顫抖。她睡夢中去抓剪刀,怎麼也抓不到手裡。她總是給急醒了,坐在那兒,心怦怦亂跳。她又記起那天四爺爺說過的話:他已經知道了那個結果。她記起當時聽到這句話時,手掌抖得連筷子也握不住。

從夢中醒來,她就悄悄地出了屋子,在院子裡走著。露水從眉豆架上滴下來,打在地壟的乾葉上。她還聽到了嗚隆嗚隆的老磨的聲音,想到大哥再也不看老磨了,他已經是總經理了;她還知道老磨屋的機器就是李知常安裝的。她怕想這個頭髮蓬亂的男子,可又沒有一天不想到他。她知道這是為什麼,也知道自己永遠也不可能屬於他,她只屬於魔鬼。她站在院裡,有時可以看到大哥伏案工作的身影。抱樸做了總經理之後,這個窗戶亮的時間更長了。在這樣的一個夜晚裡,他們兄妹兩個曾有過一次愉快的談話。

那天晚上抱樸正讀著那本《共產黨宣言》。他剛剛翻到上次做過記號的地方,含章就敲門進來了。她搬一把椅子靠在哥哥身邊,把頭倚在了他身上。她看看大算盤,又看看桌上的書,問:「哥哥,你老要算帳嗎?」抱樸把手搭在她的肩上,像對一個不懂事的孩子談話似的,語氣柔和極了:「是呀,一筆一筆帳交織在一塊兒,就像你的小草辮子一樣,編得老長老長。不算不行,我對每一筆帳都心裡有底,才能管理好這個公司。你說對吧?」含章看著哥哥笑了。抱樸多少天來第一次看到她笑,發現她笑的時候是那樣美麗。他用寬大的手掌為她梳理著頭髮,她緊緊地倚在他身上。

停了會兒她又問:「你老讀這本書有意思嗎?」抱樸說:「我也讀別的書,不過我花了不少功夫鑽研這本書。它當然有意思。它是一本過生活的書,夠我們讀一輩子——就是說一輩子也不能丟開這本書。」含章翻著書頁,認真地看著上面劃的紅道道。她後來輕輕地唸出了聲音:「『資產階級使鄉村屈服於城市的統治。它創立了巨大的城市,使城市人口比農村人口大大增加起來,因而使很大一部分居民脫離了鄉村生活的愚昧狀態。正像它使鄉村從屬於城市一樣,它使未開化和半開化的國家從屬於文明的國家,使農民的民族從屬於資產階級的民族,使東方從屬於西方。』」含章抬起頭來,問:「什麼意思呢?」抱樸笑笑:「我不說。我怕把錯的當成對的傳遞給你。這本書奇怪的地方,就是每個讀它的人必須用自己的心去體驗它。就是這樣。」含章皺了一下眉頭,但很快又舒展開了。她繼續翻著。後來她讀到一個地方,伸出食指點劃著,讓抱樸看……「法國和英國的貴族,按照他們的歷史地位所負的使命,就是寫一些抨擊現代資產階級社會的作品。……」「他們用來洩憤的手段是:唱唱詛咒他們的新統治者的歌,並向他嘰嘰咕咕地說一些或多或少凶險的預言。」

含章用指甲劃著「凶險的預言」幾個字,好像在琢磨著什麼。抱樸似乎並沒有過多地注意含章此刻的表情,而是一動不動地看著接下去的一段文字。他看了一會,又把書取到了手裡。他看的還是那段文字。

這樣就產生了封建的社會主義,其中半是輓歌,半是謗文;半是過去的迴音,半是未來的恫嚇;它有時也能用辛辣、俏皮而尖刻的評論刺中資產階級的心,但是它由於完全不能理解現代歷史的進程而總是令人感到可笑。

抱樸放下了書,仰起臉來,好長時間沒有活動一下。他站起來,走了幾步,從衣兜裡掏出捲煙,又放回去。他重新坐下來,面對著含章,看著她的眼睛。含章叫了一聲:「哥哥,」握住了他粗大的手掌。抱樸說:「妹妹,你現在讀不懂這些。可是你看到了這本書給我的快樂,你一定看到了。」含章點點頭:「嗯。」

抱樸望著漆黑的窗子說:「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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