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儘管沒有記入鎮史,但每個經歷過的人對這段奇異的變故都不會遺忘:短短五十多天裡,鎮子的政權就變動了二十多次。最早奪得窪狸鎮大權的是「井岡山兵團」,後來是「無敵戰鬥隊」,再後來是「激三流戰鬥隊」,接上又是「革命聯總」、「五二三一聯總指」等等。奪權就是佔據鎮委的大院,門前插上該組織的大旗。而後又有言傳,說佔大院白佔,那還不叫奪權。要緊的是控制所有的帳冊、文件、名冊,這叫檔案。有了它,才算真正的掌了權。

但不久又有了新的結論,說要奪就奪「印把子」,即鎮委那個圓圓的印章。最後這一結論使早先奪權的一些組織後悔莫及,他們恍然大悟:原來那時候奪到的權是個空殼子。當事人鬧明白了,大多數人倒糊塗起來。人們見面就問:「權是什麼?」有人答:「是鎮委。」另有人又問:「鎮委又是什麼?」半晌又有了回答的:「是個圓東西。」他說著,兩手合起比劃出一個大大的圓。可是誰也沒有見過那個東西。佔領大院的人一次次不厭其煩地拷問舊鎮委的工作人員,逼迫他們說出那個「鎮委」到底藏在了哪裡?追來追去,一個組織的頭頭好不容易得到了它。這才是真正的奪權。他兩手握權,在院內過道裡頻頻跑動,夜間也不休息。這樣約有三天,他突然兩眼發黑,口吐白沫倒在了地上。於是印章又在當天落到了副手懷中。副手總結前人經驗,很少出門,晚上睡覺就把它摟在被窩裡。一個星期之後,副手還是牢牢地掌握著政權;第十天上,副手覺得擁有一個鎮子的人,怎麼還能要原來的醜陋老婆?於是他口唸手寫一紙休書,又用那個印章按了一下,當天與老婆離婚。離婚的第二天,一覺醒來卻再也不見了印章。眾人驚恐無比,到處搜索。站崗的後來說:好像在半夜時分,有個黑影從院牆上閃了一下。

那個黑影是誰呢?這或許是一個永遠的謎了。

最明白不過的是鎮委自此再沒有了,權再沒有了。十幾年之後,有人回憶起來還是嘆息不止,說那個副手掌不住權事小,丟了鎮委事大。他萬不該沉浸在離婚的喜悅裡,昏頭昏腦地丟了印把子,留下千古罵名。

在鎮上大權頻頻易手之時,早有人盯住了高頂街的大權。但是誰都知道該權握在四爺爺手裡。有了紅臉小夥子的教訓,再很少有人敢去圍那個小院了。不過捱到鎮委再也沒有了的時候,高頂街的大權就變得十分寶貴起來。誰都知道,它正完整無損地保存在四爺爺闊大的手掌裡。問題是敢不敢去奪。人們議論著,其中也不乏躍躍欲試的人。在長期的爭鬥中,由於「無敵戰鬥隊」結冤漸多,後來終於使「井岡山兵團」等幾個組織有了聯合的趨勢。大家經過三天三夜的談判,達成了新的協議,決定向高頂街最後的一個反動堡壘進攻,奪下被走資派把持了的那部分權力。他們令手下善畫者畫了高頂街的地圖,拼成一張極大的軍事地圖,懸在牆壁上。首領們站在圖下研究戰略部署,通宵達旦,不知吸了多少香煙。哪個街口放多少兵力、哪個地方需要加崗布哨,爭執不下。首領中有一人讀過幾句「孫子兵法」,常常發出「孫子云」來,終於激怒了其他首領,大家罵:「去你娘的『鬼孫』。」後來幾個首領終於取得了統一,就是採取與孫子相反的戰略。這時會議已經開過了兩天。

第三天陰雲密佈,涼風習習,街巷上出現了神色反常的人。有經驗的老人紛紛招呼自己的孩子趕緊回家,然後牢牢地插上院門。只有隋不召小腿交絆不停,在街上竄來竄去,跟各個組織的人都搭話。有人威脅他,說別死於馬蹄之下,他哈哈一笑說:「兩軍交戰不斬來使。」別人斥笑他算什麼「來使」,他說:「我可是鄭和大叔派來的!如今我們的大船都停在碼頭上,鄭和大叔一聲令下,火炮就打過來了。你們見過挖出來那個老船麼?這回哪一條都比它大。小心。哼哼。」隋不召一絆一絆地走了。他所行之處留下了酒香,人們不禁納悶:如今的酒廠可都停工了,他從哪兒買到了酒?

當一切皆按計劃部署停當之後,就有一群群手持木棒的人出現在四爺爺門前。趙多多的隊伍一部分留在小院內,這會兒早伏在牆頭上,支起了鋼槍。另一部分卻從四面圍過來,把空地上的人緊緊包圍。聯合組織的人又從外面圍了一層。趙多多的人再圍一層。這樣只是圍著,互相恨恨地盯視,暫不動手。圍來圍去,不少人糊塗起來,分不清敵我,仇恨的眼睛茫然四顧,最後落在自己這方的人身上,挨一頓臭罵。圍到正午時分,大家的肚子都響起來,就有人喊:「早幹早利索,動手吧!」趙多多爬上牆頭,只穿了一條短褲,抓起槍來朝上打了一發子彈,說:「槍子可不長眼。」人群聽到槍聲就搖晃起來,亂哄哄地吵開了。有人在後面喊:「往前衝,往前……」後半截話猛地止住了,估計有人照準他的臉來了一拳。人群中有一個脆生生的姑娘振臂呼道:「革命的戰友們!趙炳不投降,就讓他滅亡!」立刻有一群人隨聲呼起了口號。趙多多遠遠地用指頭點劃著那個呼口號的姑娘,罵聲不堪入耳,最後還脫下一截短褲,說:「來吧,我可知道你毛病犯在什麼地方!」人群裡一陣鬨笑,接上又被「槍斃流氓」的口號聲壓了下去。人群大亂了,人流往前湧動著,各種呼叫令人恐懼。趙多多又一次朝天放了一槍。就在這時候,院門「吱」的一聲打開了。

四爺爺趙炳高大的身軀出現在門口台階上。

空地上的人一瞬間沒有了聲音。

趙炳輕咳一聲,說:「老少爺們,趙炳出來晚了……窪狸鎮這一截上的爭爭吵吵,我全知道。對我趙炳的所有閒話,我想不必申辯,日久自明。我如今要說的是:我凡人一個,有何德才經管高頂街大事?多少年嘔心瀝血,反倒延誤了大夥的前程。你們來奪權正中我意。我早想卸下烏紗,自享清貧。今天一言為定,還權與民,來、來、來!」他說著翻捲衣角,掙斷了腰帶上拴的一個皮環,解下了一個暗紅色的木頭印章。他雙手抓緊印章,高舉到右肩上方,神色穆然,大聲喊道:「一旦擲出,再不復回——鄉親看準!」

他的身體後移半步,兩手也往後移,搖動一下,猛地往前一衝。手中的印章拋在了空中。

趙多多絕望地大呼了一聲,趙炳嚴厲地朝他一擺巴掌。

印章落下來,很多人躲閃著。頃刻,又有人上去搶在手裡。搶到印章的人高高舉著它,由一些人擁護著,往遠處走去。趙多多要領人衝上去,被四爺爺喝住了。

老隋家大院幾個月來或者是大熱鬧,或者是大沉寂。不知有多少造反組織來院裡鬧騰過,重複著訓話、用鐵鑯捅地。老隋家曾是最顯赫的人家,哪個組織不來這個大院就不算有作為。兄妹三人依次站好,被各個組織的頭頭訓斥著,用食指戳來戳去。頭頭們都喜歡去戳含章,乜斜著盯住她說一句:「小東西!」有一次隋抱樸用手去擋伸向妹妹的手指,被對方一拳打過來,鼻血染透了好幾層衣服——就在那隻拳頭收回的瞬間,隋見素像頭小豹子一樣撲上去,狠狠地咬住了那人的胳膊。幾個人打見素的頭、肋骨,用腳踢他,他就是不鬆口。那個被咬的人沒命地呼叫,最後躺下來。見素也躺了下來,但仍不鬆口。有人踩住見素的頭,用一根鋼筋去撬開了他的嘴。

兄弟兩個給逮走了。逮走的當夜,他們就被光光地吊起來,有人用柳條從頭到腳細細地抽。整整兩天兩夜,他們嚎叫著,後來連叫也叫不出聲音了。第三天上,隋不召用兩瓶白酒買通了一個頭頭,才把兩個侄子背回家來。抱樸和見素已經不能動了。隋不召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請來郭運,給他們塗了滿身滿臉散發著鐵銹氣味的藥膏。

造反派們忙著搜索印把子的時候,隋家大院才沒有了聲音。兄弟姊妹躡手躡腳地在院裡走動,說話也壓低了嗓子,有時乾脆只做手勢。只有隋不召一個人進院時敢於放聲說話。抱樸和見素怎麼也搞不明白叔父從哪裡弄得到酒,喝得滿臉酒氣。後來隋不召得意地洩露了秘密:張王氏自己偷偷用土法兒釀白酒。那種酒性烈,只是多少有股醋味兒。

有一次他去買野糖吃,無意中發現了一個藍花瓷罈,一開蓋子,酒香四溢。但張王氏死活不承認是酒。她說那是鹵水。隋不召說她越來越年輕了,張王氏笑吟吟的。她接受了隋不召的愛撫,承認了那的確是烈酒。但她還是不允許品嚐。隋不召急得團團轉,有時停下來,就用手指彈擊著張王氏那佈滿灰塵的細頸。這一天他終於沒有喝上酒。後來他打聽到張王氏屬於「革命聯總」,於是就設法加入了這一派,爾後再去找她。張王氏一見到他就咯咯地笑,用手捅了他一下說:「喝個夠吧,老饞鬼。」隋不召當天大醉。他自己也不知睡到了什麼時候,醒來時見屋門反鎖,室內空空,自己的兩手綁在了肚臍那兒,欲動不能。這天他靜候張王氏來到,兩人又喝起來,使用了很久沒有試過的「以酒醒酒」之法……

隋不召有很長一段時間來往於張王氏和隋家大院之間。一方是骨肉之情,一方是酒的誘惑。後來隋抱樸兄妹三人又一次被抓,但不久含章由貴人搭救,兩個哥哥也安然回家。這個時期形勢發展愈加迅猛,省裡成立了革命委員會,並向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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