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春天的積雪化得分外艱難。蘆青河窄窄的河道上冰層堅硬,過往行人都踏冰而過。地質隊的井架移到了河灘上,鑽機日夜轟鳴,暫時蓋過了老磨的聲音。雪水順著河灘流淌下來了,柳棵枝條上爆出了小絨芽兒,井架仍然立在那兒。

大約是一個多月之後,地質隊宣佈了一個秘密:差不多正對著蘆青河的一百多米深的地下,還有一條河。

這是他們在工作中無意發現的,但消息透露出來卻深深地震動了窪狸鎮。人們奔走相告,一群一群地湧到河灘上觀望。河在地底,誰也看不見。但每個人都在心中描繪了它的模樣。這一發現的最大功績在於解開了一個謎,這個謎整整把窪狸鎮的人苦惱了好幾輩子。這就是一條大河為什麼悄悄地變窄了,幾欲乾涸?水沒有了,船沒有了,有名的窪狸大碼頭也隨著廢掉了!窪狸鎮的顯赫地位失去了,傳遞了多少代的驕傲也失去了,變得無聲無息,像河水一樣正從這個世界上慢慢消逝。而今什麼都清楚了,原來是河水滲入了地下,變成了一條地下河!它沒有拋棄這個鎮子,它還在地下洶湧澎湃。鎮上老人像喝了酒一樣,臉色紅潤地趕到河灘上,驚喜地互相對視。整整折磨了他們一個冬春的悲哀和憂慮,這會兒似乎都沒有了。大家暫時不想李其生,不想那個鉛筒,人們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怎麼利用地下的這條河啊?

隋不召半年來第一次暢快地醉酒,搖搖晃晃地在街上走著,吆喝著行船號子。在他看來,好像那條消逝的大河又快回來了,窪狸鎮又要像幾十年前那樣,河道裡擠滿了大船。「鄭和大叔啊!」他呼叫著,鎮上人覺得有趣地笑了。連日來,他一遍遍地翻看著那本航海的經書,唱著書上的「定太陽出沒歌」、「論四季電歌」。他對抱樸嘆息說:「我那麼想那條老船!那是我和鄭和大叔的船哪。如今它是擺在省城裡了。我尋思把它要回來,就供奉在咱窪狸鎮上。不錯,早晚得要回來。那是咱鎮上的一條老船哪!」他讓抱樸夜裡跟他到廂房裡去坐,聽他講海上那些鬥風鬥浪的故事。他講著講著,就從磚壁裡取出了航海經書讀起來。他對侄子說:「也許我這輩子再不能到海上了。可你這輩子一準能!我死了以後,這本經書就歸你了。你要用性命保護它。幾輩子人都用得著它。你也許是個有福的人,能等到駕船出海那一天……」抱樸本來不願到叔父屋裡來,但他怕老人孤寂,怕他像李其生一樣,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永遠地離開了人世。抱樸對地下河的發現也像叔父一樣興奮,他由此想了好多好多。他認為它無可爭辯地還應當稱為「蘆青河」。

當窪狸鎮在春天裡緩緩甦醒、沉浸在一片愉悅和激動裡的時候,隋見素歸來了。最先發現他的是大喜。那天她不知為什麼走到了河邊上。當她無意中向河橋上瞥了一眼時,立刻驚訝地尖聲大叫起來,接上是獃獃地看著。後來她跺著腳,嚎哭著往回跑去了。大喜跑在街道上,瘋了一般,絕望地哭叫。街道上的行人不敢攔她,以為出了什麼大事,惶惶地往後看:什麼也沒有。大喜看到了什麼?

大喜看到了隋見素,他手挽一個漂亮的姑娘從小河橋上走過。

人們正迷惑不解,見素和那個姑娘就走到街上來了。鎮上人當時全都怔住了,一齊停下來看著身穿西裝的見素、看著那個與女公務員打扮大同小異的姑娘。隋見素昂首挺胸,面帶微笑地朝人們點點頭,大步往前走去。他們提了一個精製的醬色小皮箱,這是鎮上人從未見到過的。大家都定定地望著,直看著他們消逝在一個巷子裡。各種猜測都等待著證實,窪狸鎮從這天開始轉換了話題。地下河的興奮還未消退,老隋家又爆出了新的冷門。有人當天就跑到老隋家大院去觀望,回來時卻一無所獲。大院裡的廂房門窗緊閉,隋見素的屋子也面貌依舊。隔了一天有人去河邊磨屋,看到了神色沉重、眼睛佈滿了血絲的隋抱樸。另有人看到隋不召將歸來的侄子喊到自己的廂房裡,讓如花似玉的姑娘在門外獨自徘徊。終於有人打聽出那個姑娘的來歷,得知她是周子夫的侄女。全鎮人立刻嘩然,都說老隋家或許又要開始興盛,竟然能與縣長攀上親家。也有人將地下河的出現與老隋家的事情連到了一起,說當年老隋家興旺的時候,正是窪狸鎮大碼頭繁榮的日子;如今老隋家委屈了幾十年,說不定又要興盛了。各種議論傳得風快,有人高興也有人喪氣。不久,人們發現窪狸大商店改為全天開門,有好幾次由周燕燕和張王氏同站櫃檯。老頭子們重新恢復了喝零酒的習慣,小孩子們也嚷著要買泥老虎。粉絲公司的工人一天幾次跑到大商店去,趙多多已是忍無可忍。

隋抱樸對弟弟的歸來大為失望。儘管如此,他還是詳細詢問了城裡的一些情況,特別是那座商店的生意。見素拚搏一年,立足未穩,卻謊稱興旺發達。他掏出了印製精美的名片給哥哥看,告訴如今已是城鄉兩座店的經理,此次歸來除探家而外,還要整頓鎮上這座店。抱樸看了名片,還給他說:「我想知道的是帳目,收入支出,一筆一筆帳。」見素說那都是小帳,大帳你應該看到:我領回了這麼漂亮一個姑娘。抱樸聽到這個就面色赤紅,大聲地斥責他拋棄了大喜。見素久久不語,只任哥哥說去。最後他站起來對抱樸說:「沒有辦法。我不喜歡大喜。」

見素給妹妹含章帶回了款式新穎的衣服,特意讓周燕燕親手交給含章。含章把這些衣服放在膝蓋上,摩挲了兩下就放到了一邊去。她讓周燕燕出去一下,跟哥哥有要緊話說。周燕燕一走,含章就緊緊盯著見素,那張毫無血色的、近乎透明的臉被憤怒扭曲了。見素有些害怕地躲閃著她。她只這樣久久盯著他,最後說了一句:「大喜下一輩子也饒不了你!」

就在含章指摘見素的第二天,又一個驚人的消息在鎮上傳開:大喜陷入了絕望,吞服了毒藥。消息傳出,滿鎮皆驚。隋見素不敢出門,懇求哥哥抱樸去看看大喜。

大喜家一片哭聲,郭運正忙得渾身淌汗。大喜母親一見到抱樸就拍打著膝蓋,罵起了該遭雷打的老隋家人。抱樸覺得無地自容,嘴角顫抖著,沒說一句話。郭運指揮著幾個幫手,讓他們扶住大喜,他親手往裡灌藥。大喜吐出來,郭運又灌進去。抱樸也過去扶住了大喜。突然大喜大吐起來,郭運的半個衣襟都被吐滿了東西。老人連連說道:「得救了,得救了。」周圍的人這才鬆了一口氣。大喜的母親跪到炕上喊著:「我的孩兒呀,你可不能死!你該看看雷怎麼打老隋家的人……」抱樸低頭看著大喜,大喜的臉蠟黃蠟黃,好像消瘦了許多。她的眼睛輕輕活動著,看見了抱樸,突然喊一句:「見素!」抱樸流下了眼淚。大喜的母親哭著說:「賤人哪,什麼時候了,還是記得那個遭雷打的。」大喜從被子裡伸出抖抖的兩手,撫摸著抱樸的兩隻大手,還是叫著:「見素……」抱樸的淚水一滴滴流在炕蓆子上。他咬了咬嘴唇,說:「見素比不上你一根頭髮絲……」

抱樸在大喜家裡守了一夜。他是坐在院裡的。他覺得自己不配待在人家屋裡。他也沒有向人家說一句賠罪的話。他覺得老隋家人犯的罪是太大了。他為整個老隋家感到了羞辱。離開大喜家的時候,大喜已經睡著了。她脫離了危險。抱樸出去買了各種各樣的點心送到大喜的炕頭上,大喜母親見了,不吱一聲,過去把點心取了,拋在了豬欄裡。

從大喜家回來,抱樸看到見素正在屋裡等他。抱樸問:「她哪去了?」見素說:「我把她支到張王氏那裡去了,我知道你快回來了。」抱樸點上煙,大口地吸了兩下,又踩滅。他低頭看著自己的腳,沒有吱聲。見素說:「抱樸,你罵我吧,早些罵完吧,我等著,等了你半天。」抱樸抬起頭來:「你已經不配我罵了。你讓我害怕,讓我害羞。你還算老隋家的人嗎?你還敢對人說你是老隋家的人嗎?你不敢去大喜家,你怕人家撕碎了你……你沒看見大喜怎麼在炕上扭動……」抱樸說到這兒突然用力地捶打著膝蓋,大聲說:「早幾年有人逼得老隋家的女人服毒,今天又臨到老隋家逼了別的女人服毒!見素啊見素!你想到這個了吧……」見素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嘴角抖著,說不出一句話來。淚水終於從他眼中流出來。他用衣袖擦去,還是流出來。後來他站起來,握著哥哥的胳膊說:「我真不想回窪狸鎮,可我忍不住,還是回來了。我是老隋家的人,我的根扎在鎮子上……我明白我做了什麼事,我不後悔。我心裡難過得要命,如果大喜死了,我手上就沾了血,洗也洗不淨。我都明白。可是我不能不要周燕燕,我真心喜歡她。我沒有膽子再待在鎮上,我要回去。過了這一段我會經常回來,因為我是老隋家人哪!哥哥,我們都是這一族的人,誰想脫也脫不掉……」

隋見素不久就悄無聲息地離開了窪狸鎮。

大喜很快就康復了,重新回到了粉絲房去。與過去不同的,是那雙變得沉鬱和深邃了的眼睛、那消瘦下去的身體。她再也不怎麼說話,身體再也沒有胖起來,看上去差不多像鬧鬧一樣苗條。見素走了,有一個車子從縣城開來,開到窪狸大商店門口,卸下了一些東西。人們這才知道是見素上次帶回來的,因為鎮上出了大喜的事沒來得及運回。自此大商店不斷擺出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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