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在整整一條街上,只有窪狸大商店設有「激光打耳眼」的服務項目。這還要感謝益華公司,是他們最先把機器售給了這家私人商店。商店的門前掛出了一面巨大的廣告牌,上面用最凝煉的語言介紹了耳眼機的妙處,並寫明店內有美國進口的二十四K包金耳環。廣告牌的中央畫了個金髮女郎,她就佩戴了這種耳環。窪狸大商店樂聲滾滾,人如潮湧,害怕擁擠的姑娘就在門前久久徘徊。喝咖啡的男青年也陡然增多,小店主的老婆忙不過來,就給每杯咖啡提價一角。小店主負責操縱打耳眼的機器,由於視力欠佳,平均每天要打出三到五個斜眼。

見素只在特別高興時才出面招呼一下女顧客,搬弄機器時小心翼翼。姑娘們也樂於讓他來打耳眼,相信對方會將男性的愛戀隨同激光一併射入耳垂。見素用手撫摸過一系列姑娘的耳垂,逐漸變得落落大方,風流倜儻。他常常穿著那件暗顏色的西服,不斷變換著領帶,跟上小凡到「環球大飯店」去坐一會兒。周燕燕非常熱情,常走出櫃檯,將飲料送到他們的桌上來。見素反而變得不苟言笑,只在離開時道一聲謝,抓住她的小手鬆鬆一握。到後來沒有小凡,見素自己也可以來了,一個人坐在桌邊。周燕燕照例過來送飲料,但放下趕緊離開了。見素吸吮著杯裡的東西,若無其事地抬頭看著大廳。他感到那邊的目光又飛快地瞥過來一次,就在心裡輕輕地告訴自己一聲:「你明白了。」第二天,他捎給周燕燕一副二十四K包金耳環。周燕燕怕燙似地接到手裡,在掌心倒換了幾次,臉色緋紅。她想說什麼,也許是感謝的話,也許不是,嘴唇活動了一下又閉上了。見素熱辣辣的目光看著她,但很快又鎮定下來。剛才他在想這個嘴唇多麼適合親吻。他淡淡地笑了笑,離開了。

這個夜晚他很難入睡。回想著第一次見到周燕燕的情景,然後又想第二次、第三次……他知道一個人在一群瘋狂的追逐者中間也會感到孤寂,周燕燕一個人來到這裡,對很多東西都陌生、都恐懼,只不過虛榮心把這一切都覆蓋了罷了。他對自己的判斷非常滿意。他覺得自己在向著一個方向慢慢地移動,身不由己。在離那個獵物近了時,他會毫不猶豫地撲上去。老隋家每一輩裡都有這樣的人。彷彿一個家族都太老實、太木訥,上帝為了平衡,就讓家族裡有一個人懂得復仇。

他差不多忘掉了大喜,忘掉了她溫熱而豐滿的、噴香的身體。他只是入睡之前才多少想了想她,她哭哭啼啼地送他進城,第一句話就囑咐他不要看上別的女人。大喜明白她愛上了什麼人,但還是愛著,這真不幸。見素閉上了眼睛,在心裡咕噥一句:「整個老隋家都是為別人想得太多了。」說完以後就睡過去了。

小凡到底還是夠朋友,不久就為見素批來一些形狀奇特的進口舊衣服。見素每件衣服提價百分之十四,結果銷得還是很快。這使他十分興奮,跟小店主合計以後,決定將賺到的百分之二十用來答謝益華公司的兩個人:小凡和於助理。小凡提醒他們,這些錢剛好可以用來在「環球大飯店」搞一次像樣子的酒宴,他和於助理都參加,另外再請請商業界的幾個人物。這等於藉機會把該店介紹給商業界。見素對小凡十分欽佩,就按他的意思辦理了。能在「環球大飯店」舉行宴會的企業想必是有些來頭,前來赴宴的人大多還是第一次聽說過這個商店的名字。人們喝得十分滿意,酒席間倒並不怎麼談論商業界的事情。有一個人前不久參加過一個烈士的追悼會,於是就議論起前線的事情。這很自然讓見素想起了隋大虎。

那個人搔著頭髮,飲下一杯說:「打得很苦噢!這場仗可比過去戰爭年代苦多嘍……我外甥從前線上負傷了,是排雷被炸傷了的,傷了腳。現在去一個什麼學校進修去了。我從他那裡知道一些前線的事情。他說他們團有一個連困在哨位上,最後只回來一個人,回來還是死了。那個戰士的老家就是咱這個省,跟隋先生一個姓……」

隋見素手中的杯子潑出了一些酒。他問:「那個戰士叫什麼名字?」

「我外甥告訴得太多了,我怎麼記得住。反正是死了……」

隋見素還想再問,小凡端起杯子說:「先別談這個了,來,乾一杯!」見素跟所有人碰過杯,一仰脖兒喝下去。他幾乎沒有感到酒的味道,腦袋嗡嗡響著。他咕噥了一句:「他肯定就是老隋家的人了!」於助理驚詫地望著他,嘴裡哼了一聲。

酒後大家一起來到了六樓的舞廳。

這兒的闊綽和熱鬧、這兒的奇特的氣氛,一下子就把隋見素攫住了。他不知道該把目光投在哪裡,索性小心翼翼地盯住腳下,跟隨前面的人走。腳下是鬆軟的、富有彈性的地毯。這地毯是棕色的,彷彿比他見過的所有地毯都厚實。前面的人停下來,有的坐了,於是見素也坐在了一個帶拐角的絲絨沙發上。面前是一個可以旋轉的、別緻的圓型桌,桌上已擺了兩種不同的高腳杯,一隻盛了粉紅色的冰淇淋,一隻盛了淺綠色的飲料。一些多格托盤中分別裝了花花綠綠的果脯、果籽蛋糕、桔子、香蕉等。一種彤紅的、去了核兒的冰櫻桃實在誘人,見素伸手取了一枚。他這時記起了抬頭去找同來的幾個人,發現小凡就坐在桌子的另一邊,於助理不見了;身邊的一個人用手帕捂著鼻子,取下手帕,見素認出他是講前線戰事的那個人。隋大虎的事又在腦海中閃了一次,見素低了低頭。他再次抬起頭來,發現在左前方的一隻沙發上:於助理正和一個掛了項鍊的姑娘說話,兩人使勁低著頭,說一句一笑,頭再沉下去一次。

那個姑娘描了眉,塗了口紅,睫毛是假的。她很漂亮,但見素無法判斷這種漂亮是不是假的。小凡在一邊鼓了一下掌,見素發現他正看著舞場上的幾個人。一個五十多歲的肚子滾圓的人正和一個矮瘦的小女孩子旋轉。小女孩子身穿紅裙,齊耳短髮,煞是可愛。樂隊很壯觀,有一個吹單簧管的老頭子頭髮如雪,文質彬彬。他顯然吹了一輩子。見素盯著白髮,開始尋思一個男人一輩子搗鼓這東西是不是值得。老頭子神色莊重,猶如身在威嚴的儀式之中,於是見素的結論是「大概值得」。數不清有幾對子在跳,一支曲子停了,就一齊停下來。很多人退下來,又有很多新的舞伴進了場子,等待又一支曲子。見素瞥了肚子滾圓的人一眼,發現他已經大喘不止,每一次呼吸都不得不提起雙肩;但他還是捏緊小姑娘的手不放。見素想這個老人不好,這個老人該讓女孩子和別人趁這段時間跳一會兒。音樂又響起來了,並有一個女歌手站在樂隊前邊為大家唱。她唱一句,臉蛋就劃圈似地一轉,做出極天真的樣子。但見素覺得她有四十多歲了,比窪狸鎮的小葵年輕不了多少。一會兒,於助理和小凡都上場了。小凡的舞伴就是周燕燕,她剛才不知坐到了哪裡。

見素覺得心跳加快了,不安地動了動身子。他看到了那副包金耳環,他真希望她能知道誰在一旁看著她。於助理和那個假眼睫毛跳著,花樣很多,漸漸吸引了很多人的眼光。有一次姑娘穿了長筒皮靴的腿似乎是從彎腰扭動的於助理頭上撇過去的——但見素沒有看準,不能肯定。他主要在看周燕燕。終於她也看見了他,送來了只有他一個人感覺得到的淡淡微笑。見素幸福極了。

於助理和假眼睫毛花樣成倍地翻出,終於逼迫場上所有的舞伴動作遲緩、無精打采,最後不得不退回座位上去。見素感到了從未有過的驚訝,這時再也顧不得看周燕燕了。場上僅有的這一對子一會兒合起,一會兒分開,一會兒各自旋轉,一會兒一起旋轉。於助理和假眼睫毛常常一腿弓起,微笑相對,雙肩有節奏地扭動。還有一次他們突然轉身,以背相對,再復回轉時還忙裡偷閒,伸出拇指在對方臉前做一甩動。這一切都正合節奏,堪稱一絕,滿場裡長吁短歎。也正是這時候,場上又突然響起一種奇怪的歌聲,溫溫吞吞,明朗自如,但辨不清男女。看看樂隊那兒,沒有歌手站出來。歌聲還是響著,咿咿呀呀,甜美動人,歌詞一句也聽不清。見素用力地尋找著歌手,他想一定是藏在了什麼地方唱著。他逐個看著,主要看他們的嘴巴動不動——他終於發現了唱歌的人是那個白髮如雪的吹單簧管的老人,如今老人放單簧管於膝蓋之上,雙手疊起,面色安詳地唱著。見素看著看著,嘴裡發出了「啊」的一聲。

從六樓舞廳下來,已是深夜。隋見素見人們紛紛散去,他們大多乘自己的小車急急馳去。他剛要出門,就見講戰事的那個人又轉回來,說門前不見了他的車,還要等一會兒。見素於是伴他在門廳裡坐了。

嗡嗡咚咚的樂聲老在腦海裡鳴響,趕也趕不走。那個人掏出煙來,在桌上敲一敲,又想起見素來,就重掏出一支。他們吸著煙,暫時沒有說什麼。那個人看著見素,說道:「貴店有多少職員?」他的腔調倒一下讓見素想起了別的。見素沒有回答他,而是問:「你說你外甥那個團是什麼時候上去的?」

那人的臉仰著,吐著煙說:「大概也就是兩年前吧!有一段是在前防訓練。」

見素覺得這跟隋大虎上前線的時間也差不多。他真的懷疑起那個戰士就是隋大虎了。他有些沉重了,這會兒又記起傳來大虎死訊時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