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我知道病根已經扎得很深很深了。我被病折磨著,又不敢仔細探究這種病。我大你九歲,也許你沒生下來我就開始得病了。我跟你說過,我剛剛記事,父親就整天算帳,累得臉色焦黃。他從來不跟我笑,他沒有時間笑了。媽媽在我眼裡很陌生,後來才好了一點。再後來就是她的父親——就是你的外祖父死在青島,媽媽得知了消息哭得沒有氣了。那一天我嚇壞了,那情景我現在還能想得起來。再後來,也就是父親交出了粉絲廠,他變得輕鬆愉快了。可就是那一天母親敲折了自己的手指骨節,血通紅通紅灑在了飯桌上。血當然馬上就擦乾淨了,可是吃飯時,我老覺得血汪在桌上,我去夾菜,它就流起來。父親去世以後,我就一個人作主,偷偷地把飯桌劈了生了爐子。母親知道了就發起火來,她不捨得這張紅醬漆桌子。那時我覺得她什麼都不捨得。她這性子到了後來,也就註定了要那樣……那樣死去……」抱樸說到這裡突然口吃起來,並迅速地瞥了見素一眼。見素正死死地盯住他,這會兒打斷他問:

「怎麼死的?你說下去!」

抱樸徐徐地吐氣,說:「這些你都知道。你知道她後來是自殺了,吃了毒藥……」抱樸的臉上有了汗珠。

見素冷笑著……抱樸說下去:「那時候我剛剛四五歲。到了六七歲上,鎮子上就天天開大會了。老廟舊址上人山人海,貼近場子的牆頭上、屋頂上都臥了民兵,架了槍。鎮子內外的地主都拉到場子上鬥,到後來哪天都死人。有一天爸爸也去開會,不過不是站在台上,是站在台下靠前邊一點。我被媽媽打發出來看爸爸,看不見,就爬到一個牆頭上。有個民兵用槍向我瞄準,我就貼在牆上閉著眼。後來睜開眼,槍口移開了。我這才知道他是嚇唬我。我開始看爸爸,後來見拉上檯子一個長頭髮的中年人,就光看他了。那個人留了長分頭,穿了雪白的制服襯衫,鄉下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人。後來才知道他是一個地主的大少爺,在外面讀洋書,回來有事情,村裡人就把他逮住了——他父親跑了,正好讓他頂上。一個一個到台上哭訴,都是哭訴他父親的。一個老婆婆穿了破衣爛衫,哭過了,一抹眼淚,突然從懷裡摸出一把錐子,向著大少爺就扎過去。台上的幹部和民兵架住了她。又有人哭訴,完了再接上。半上午的時候,一夥人擁上檯子,每人拿一根顫顫的籐條。他們用籐條抽打他,我親眼見籐條在白襯衫上留下血印,一道一道。後來白襯衫變成紅的了。他慘叫著,我聽不清,可我看見他疼得擰動……後來他死了。我回了家,嚇得再不敢去看開會了。

見素,你不知道,我現在還清清楚楚看見那紅條條,印在白襯衫上。那時候我剛六七歲,離現在快有四十年了……接上去不斷聽到這樣的議論:老隋家算不算開明士紳?民兵老在我們老宅裡轉悠。全家都在心裡嘀咕:算不算?算不算?全家沒有一個敢大聲說話的。不知怎麼我有個預感,我想早晚會不算的。見素!就在四七年的夏天晚一點,鎮上發生了那些事情……我想一想都害怕,我一次也沒有說過……也許這誰也不信——幸虧有年長的人作證——鎮史上也記下來了……那年夏天……」

抱樸仰靠在牆壁上,嘴唇有些發紫。他的兩臂抖著,這時候伸手去抱見素的胳膊。見素叫著他:「哥哥,你說吧,你說下去。」抱樸點點頭,眼睛望了望四周,又點點頭:「我說……我今夜一開始就告訴過你,我什麼都要講給你聽……」

見素把胳膊從抱樸懷中抽出,坐到炕角上去。他看到哥哥也縮到炕角了,黑影裡再也看不清他的臉。

「夏天晚一點的時候,還鄉團回到鎮上了。好多人聞風就跑開了,跑到河西或者更遠的地方。趙多多跑了,四爺爺趙炳也跑了。鎮指導員、上邊來的幹部,都跑了。鎮上有些人沒有跑,有些人跑到半路又給截回來了。還鄉團裡有鎮上逃出去的,更多的是鎮外的人。他們由鎮上人領路,挨家認東西、找人。後來四十多個男女老少給驅趕到老廟舊址上,我也在裡邊。還鄉團的人罵著窮鬼,點了一堆大火,扔進火裡一個人。那個人開始跪下來哀求,還是給扔進去。他爬出來,渾身是灰,頭髮焦了,又給扔進去。四十多個人嚇呆了一半兒,嚇哭了一半兒,不少人跪下求饒。我聞到了火裡的氣味,這一輩子也忘不掉。我常常想起那股味兒,有時走在路上,不知怎麼就聞到了那股味兒。這當然是錯覺……那個人燒死了。是個小夥子,只當過幾天民兵。他死之前喊的最後一句話是:『不關我事呀,老天爺爺!我不知道……』

剩下的四十多個人裡,有個小孩子想跑,背槍的人就踢倒了他,讓他仰面朝天,用腳跺他的肚子,說:『你跑!你跑!』小孩子喊也沒有來得及喊,嘴裡流著血就死了。為了防止逃跑,他們找到一根鐵絲,穿進人們的鎖子骨裡。鐵絲帶著血,從這人皮下拖出又插進那人的皮下!他們用刀捅、撬,老太太小孩全串到一起。臨到我了,一個人用血乎乎的手按住我的頭,要用刀子撬我的骨頭。有個人喊:『他是老隋家的大少爺,不能穿到一串上!』也就放開了我——到現在我也不知道是還鄉團的人喊的,還是那四十多個人裡面喊的。那根鐵絲的兩端都有兩三個人扯著,扯的人一用力,被串了的人就撕心裂肺地呼喊一聲。就這麼在場子上扯來扯去捱到了天亮,滿場子都是血。天矇矇亮的時候,一串人被牽到一個大紅薯窖邊,一個一個往裡推。見素,你沒見那些人的眼神,見了你一輩子也忘不掉。他們什麼過錯也沒有,吃了上頓沒下頓,只不過留了一點鬥地主的『果實』。全推進了窖子裡,哭叫聲驚天動地。還鄉團往下扔石頭、鏟土,有的還往裡解溲……

不說了,見素,不說了。你想想當時的情景吧。那時候我剛剛七歲啊,假如我能活到六十歲,我要有五十三年記住這個場面。我怎麼受得住。時間太長了。我註定這一輩子是完了,一輩子要在驚恐裡過完,沒有辦法。你可能會說:『這個我也知道,我也知道紅薯窖裡活埋過四十二個人。』可是見素,你沒有親眼看見!你沒有聽見他們呼喊的聲音!這可差得太多了。如果聽了看了,一輩子都在心裡,會壓得你喘不過氣來……」

抱樸終於說不下去了,身子緊靠住牆壁,咬著牙關。見素的手抖抖地去衣兜裡摸煙,摸出了火柴又掉在地上。他給哥哥燃了煙,又給自己燃上。他開了一扇窗子,看了看含章的窗子,又合上去。他自語般地說:「真是只有想不到的,沒有做不到的。窪狸鎮發生過這樣的事,可從現在人們的臉上看不出來。老廟舊址上泥土的顏色也看不出來。人哪!人哪!有的這麼容易忘事兒,有的到死也忘不掉。人真是不一樣啊……哥哥,你太苦了,你活得真不易,真不易。我該幫幫你,怎麼幫你?你真該有人幫幫。也許你自己才能幫自己了……哥哥!」

抱樸握住弟弟的手,用力地握著,說:「你和我不一樣,可到底還是最明白我的人。只有自己能幫自己,這句話說得再好也沒有了。我正在拚著勁兒,幫著自己。這好比去舉起一塊大石頭,舉著舉著,兩個胳膊發酸也不能顫、不能抖,咬住牙關。一軟下來,什麼都完了。我正拚著勁兒。一點不錯,我在自己幫自己。我尋思往事,我算帳,都是自己幫自己。我常常想,人哪,你到底能走多麼遠?就一直走下去嗎?讓人最害怕的絕不是天塌地陷、不是山崩,是人本身。真是這樣。誰如果不服我的話,就請他來一道翻一翻鎮史吧。有的鎮史上沒有,都記在人的心裡。光害怕不行,還得尋思下去。

窪狸鎮曾經血流成河,就這麼白流了嗎?就這麼往鎮史上一劃了結了嗎?不能,不能輕易忘記,得尋思到底是為什麼。大人小孩、男男女女都要尋思,輩分最高的和輩分最低的都要尋思。人要好好尋思人。人在別處動腦子,造出了機器,給馬戴上了籠頭,這都不錯。可是他自己怎麼才能擺脫苦難?他的兇狠、殘忍、慘絕人寰,都是哪個地方、哪個部位出了毛病?先別忙著控訴、別忙著哭泣,先想一想到底是為什麼吧。不會同情、不會可憐人,一個老太太吃糠嚥菜活到了八十歲,正該是為她祝壽的時候,卻用刀尖撬開了她的鎖子骨,又把她活埋到紅薯窖裡!人哪,人哪!這就是人群裡發生的!老太太沒有一點錯,活得老老實實,吃穀糠時,裡面的蟲子又白又胖,不捨得扔,一塊兒煮了。假使她真有錯,八十歲的老太太又怎麼不能原諒?她爬了一輩子,再有幾尺遠就爬到頭了,怎麼不能高抬貴手讓她再爬一會兒,爬到頭?……見素哪,我真不敢想,不敢想。

有時我坐在老磨屋裡,不知怎麼就聽到一聲尖叫。我知道這是幻覺,我難過得哭了。誰來救救我,誰來救救人?沒有。人靠人救。我每逢看到那些耀武揚威、滿嘴謊話、只知道穿著好衣服欺壓人的人,心裡就恨死了他們。他們一有機會就傳染苦難。他們的可恨不在於已經做了什麼,在於他們會做什麼!不看到這個步數,就不會真恨苦難,不會真恨醜惡,慘劇還會再來到窪狸鎮上……見素,你想過這些沒有?你想到這些沒有?如果你沒有想到想過,你怎麼配去掌管粉絲大廠?你沒想過,你就不配為窪狸鎮做任何重要的事情!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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