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抱樸依舊到老磨屋去。空餘的一切時間他都忙著算帳。他耳邊老響著弟弟的那句話:你算得太晚了。他常去催促弟弟吃藥。見素多少年來第一次這麼安靜地躺在炕上。郭運每隔幾天來看一次,還帶給他一本白話《天問》。見素就翻著它打發時光……隋不召進隋家老宅大院的次數增多了。老人看見素,也看抱樸。他嘲笑抱樸算帳,說帳這個東西是人世間最糊塗的,人弄出帳來本為了聰明,算來算去也就糊塗了。抱樸知道父親是怎麼死的,後來一直迴避算帳。但那個承包大會終於還是誘惑他抓起了算盤。

有一天黃昏從遠處飄來了跛四的笛音,隋不召聽了一會兒警覺地對抱樸說:「笛音變了!」

抱樸屏住呼吸聽著。笛音果然一改它幾十年的聲色,抱樸驚訝地呆住了。它過去一直是尖尖酸酸,孤寂而悲傷,而今卻透出了一種不能遮掩的、像是偷來的歡樂。這笛音原來曾是窪狸鎮光棍漢永恆的音樂,而今倒變得再也不能讓人習慣。隋不召說一聲:「我去看看」,就走了。

抱樸再也無心做事。他的心一直慌慌地跳動,焦躁不安地在屋裡來回走動,自己也有些莫名其妙。深夜裡,笛音消逝了,他才躺下休息。可是睡不著。好不容易捱到了天亮,叔父隋不召伏在窗外喊著他的名字,告訴:

「小葵嫁給跛四了!」

接下去抱樸的頭顱像被擊了一拳,嗡嗡地響。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跑出了廂房、跑出了院子。他嘴裡咕噥著什麼,一直跑到老趙家的小巷子裡。他用手砸著窗子,直到小葵手扯小纍纍站在了窗子的那邊,他一雙眼睛看著她又瘦又白的臉,問:「真的嗎?」窗子那邊答:「真的。」「什麼時候?」「前些天,鎮上人忙著開大會那會兒。」「啊啊,啊啊……小葵!你該告訴我一聲!你該等等我!」抱樸喊道,抱著頭顱。小葵用牙齒咬著嘴唇,搖了遙頭:「我等了你幾十年。我那天一照鏡子,見裡面的人那麼多白頭髮。我哭了。裡面的人也哭了,我們倆互相叮囑:再也不等了,再也不等了……」抱樸難過地蹲在了地上,喃喃地說:「可是……有小纍纍!把他還給我吧,他是我的孩子。」小葵冷冷地回答一句:「不。他是兆路的孩子。」……抱樸眼前又閃過了那個暴風雨之夜。他朝著玻璃舉起了拳頭,又緩緩地放下。他站起來,頭也不回地走了。

見素正在他的廂房裡等他。抱樸進門默默地站了一會兒,扳住了他的瘦削的肩膀。見素感到了那隻大手在劇烈地抖動。抱樸用手撫摸著見素的頭髮,一聲不吭。見素看著哥哥的眼睛說:「叔父剛才來了,你不在,他又走了……」抱樸點點頭:「走了,她走了,乾乾淨淨了,無牽無掛了。他們都走了——你不是也要走,要進城去嗎?老隋家啊,老隋家!老隋家的人啊……」見素安慰著他,讓他休息,告訴他明天還要去看老磨。抱樸緊緊握住弟弟的手,乞求般地說:「不,你不要離開我,今夜你不要走!你在這兒跟我說話——我一肚子話想說給你聽,我悶死了。小葵走了,你也要走,我說給誰聽?我說給老磨屋?我說給這間廂房?見素啊!你不要站著,不要這麼直眼瞅著我,你坐下,就坐在炕上吧……」

見素慌慌地坐了。他第一次見哥哥這樣,心裡可憐起他來。他想安慰哥哥,可又不知該說什麼。小葵嫁人了,她永遠地屬於別人的了。抱樸愛這個女人愛得要命,見素對這個清清楚楚。他在心裡說:「抱樸啊!你忍受著一切,坐在老磨屋裡,如今算是得到了報應。沒有人能幫你了,可憐你也是白搭。」

抱樸用抖抖的手去捲煙,捲得不成型兒。見素給了他一支香煙。他急急地吸著,吸了兩口又拋掉了。他問見素:「你罵過老隋家人『窩囊』?」見素有些茫然地看著他。他狠狠地點著頭:「你罵過。罵得好。我現在也想這麼罵。眼盯盯地看著她走了,走沒了影兒。折磨自己,也折磨別人,好像就為了折磨人才活下來一樣。自己不高興,也不讓別人高興,這他媽的算是什麼怪人!有話都悶在心裡,悶一個月、一年、一輩子,就像悶麵醬一樣,悶得全變了色兒!

從來沒有痛痛快快說過話,身上的血全瘀在那裡,真想照準自己隨便哪兒扎一錐子。流血了,疼得在地上亂滾,喊裂了嗓子,喊得他們退開老遠。想是這麼想,從來也沒有那樣的膽子。什麼都不敢。那就趴下過一輩子吧,偏偏又不能。偏偏又知道恨、知道愛,知道在暴雨天裡往外跑。有時候像被熱水潑了一樣,燙得難受,老想蹦起來。咬住牙,挺住,一聲不吭,一聲也不吭啊。我要過小葵,我身子被雨淋得濕淋淋的,就這麼抱緊她過了一夜。她是我的,我不要別的了,我可以窮,可以被人踩在腳底下,可是我要小葵!我沒有一天不這樣想,也沒有一天敢去找她。這樣過完了十年、二十年,我和小葵都有了白頭髮。

我到底怕什麼?怕兆路那雙眼,我老夢見他在陰間裡瞪著我。我還怕老趙家,小葵是老趙家的人。我也怕我自己,怕老隋家。老隋家的人不該有家庭,不該有後代。可是老隋家的人也是人哪,老隋家有女人,有男人。老隋家的人世世代代都重名聲,名聲變得一錢不值,也還是為名聲去費腦筋。我剛才說了怕這怕那,最要緊的一條還沒有說,就是怕那個名聲。小葵把她給了我,那時候兆路還活著,她倒什麼也不怕。我真可惡。我怕鎮上人說:老隋家有人趁別人闖東北的時候奪了人家的老婆。我戰戰兢兢地迴避著這句話。小葵過得多苦,兆路死了,我該把她接到咱家裡來!我是個小人,我再也不會瞧得起我自己。小葵是好樣的,她咬咬牙走了,像個男子漢。我倒像個女人。我這輩子想著她……不,我該從現在起忘了她,把什麼都忘了吧,只記住一條:我這個人真窩囊……」

見素第一次聽哥哥這樣痛心疾首地剖析自己。他激動地打斷哥哥的話:「別說了,別這樣說了!你是個好人,比我好多少倍。你往狠裡罵自己,我真害怕……哥哥,你是老大,老隋家的苦你受得最多,多不容易。我明白你,我比什麼時候都明白你……」

抱樸的額頭上滲出了密密的汗珠。他發冷似地磕著牙,說:「你不明白我。誰也不明白我。這也怨我自己,想的太多,告訴別人的太少。我跟桂桂夫妻幾年,也沒說完心底的東西。不是怕什麼,是想得太多太多了,說不明白了。我真羨慕別人:無愁無憂,有點憂愁一陣風就吹散了。我羨慕桂桂,她真是個小孩子,到死的那天一雙眼還像個孩子。這雙眼你見過,真好看,又黑又亮。她大概誰也沒有恨過,這樣的眼裝不下什麼恨。你記得辦大食堂那會兒全家隔離開搜糧?她給打得臉都腫了。可是她晚上躺在我懷裡,看著我,眼裡面沒有一絲恨。我當時就尋思,我真有福啊,和個『孩子』在一起過日子,自己多少染上一點她的脾氣就輕鬆了!到後來我才明白這是癡想,誰也沒有本事改變我一絲一毫。我已經是鑄就了的沉甸甸一塊東西,再也漂不起來了。後來我還想就這麼一輩子了,坐到老磨屋裡吧,讓老磨一天到黑這麼磨,把性子磨鈍,磨禿,把整個兒人都磨癡磨呆才好!誰知道這也是枉想。老磨把我的性子磨得越來越細了。

「沒有辦法,我也不明白我自己。我有時恨自己簡直超過恨任何人、任何物。我天天就這麼坐著,心裡一刻不停地跟自己交談,問一句答一句,有時乾脆不停地罵自己。見素,你不知道,世上那些不怎麼說話的人其實說了最多的話,說得口焦舌燥。他們是在跟自己交談啊,最累的是心。我問自己些什麼?我問得亂七八糟,又平平常常。比如我問我自己從什麼時候變成了不愛說話的人、哪一年忘記了自己的生日、爸爸死的那年收成好不好、親媽去世那年的事情、後母、後母的死、含章小時候的樣子及十八九歲的樣子、她的病、老隋家最老和最小的人、桂桂為什麼沒有孩子、圓房那一天的事、找不找小葵一次、想要的事、我有沒有信仰、我算不算知識分子、為什麼最早學的生字是《論語》上的、我給爸爸研墨,你給我研墨、趙多多會怎麼死、張王氏見過幾次爸爸、粉絲大廠怎樣應用科學、大虎的死、如果有外星人怎麼辦、星球大戰和窪狸鎮有什麼關係、六○年早來半馬車蘿蔔會怎麼樣。等等。

你想不到我為什麼跟自己談這些。我坐在方木凳上,一琢磨就是半天。我忘不掉事情,全記在心裡,心裡裝不下,又吐不掉。幾十年的事情了,一齊擠著我的心,我在哀求老天爺了:快讓我忘掉一些吧,我心裡裝不下那麼多!老天爺一聲也不吭。我心上難受,就開始罵自己了。半夜三更,狗叫得人好煩啊!還有光棍漢跛四,不停地吹他的笛子。我睡不著,一個人在院子裡走。下大雨的時候,讓暴雨沖我的全身,那是最舒服了。那時候,我想把你從炕上叫起來,把心裡的話全告訴你。可我沒有一次這樣做。我知道除了叔父,老隋家沒有幾個睡覺香甜的人了。我還以為你是個無愁無憂的人,後來才知道這是妄想。你被粉絲大廠的事熬紅了眼睛。你的眼神叫我害怕了。我老怕你出了什麼事。你讓我羨慕、讓我害怕、也讓我恨。你比我有膽量,像一頭豹子一樣,看準了就會撲上去。這不像老隋家的人——也許世道能造出你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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