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粉絲大廠的承包合同即將到期。按規定,一個星期之內將召開高頂街大會,開始第二輪承包。河邊老磨像過去一樣隆隆轉動,粉絲房像過去一樣響著砰砰的打瓢聲。隋見素步子急促地走在街巷上,一雙眼睛目不斜視。他為承包的事找過書記李玉明,李說這事情遇到了麻煩,內部正在爭執,還有待於研究。後來他才弄清楚,原來趙多多讓小學校長長脖吳起草了一份材料。材料稱粉絲大廠改革一年,已大見成效;但合同僅訂一年,與總的改革精神有悖。再說百廢待興,投資繁雜,大業易手已不可能。要求續訂合同,法律手續結實完備,等等。

見素又找到主任欒春記,指出輕易改變原有規定會損傷整個窪狸鎮的利益,包含了極大的不公平。欒春記有些煩躁地說,他料定也沒人再接粉絲大廠的手。再說趙多多已具備改革家的名聲與膽魄:欲聯合蘆青河地區的粉絲廠家,成立「窪狸粉絲生產銷售總公司」。見素說現在的粉絲大廠是一條實根,其他另議;既然合同到期,就應重新承包;敢於參加承包的還大有人在,他隋見素就是一個。欒春記面色鐵青,說一聲:「我早看出來了」,再不言語。隋見素一口氣找了幾次鎮委書記魯金殿、鎮長鄒玉全,講了關於承包的一些情況。談到前一段調查組的事,見素詳細談了生產過程中幾次摻雜質澱粉的具體數字,並指出這後果的嚴重之處是大大削減了整個白龍牌粉絲的外銷量。魯金殿皺著眉頭說:「上邊的罰款只是象徵性的一點。肯定有人對調查組做了手腳。這個事不能了結……合同到期就是到期,不經過重新承包怎麼能續訂?至於以後訂幾年那是以後的事。這次承包、發動集資,都要開大會,打破街道的界限。……」見素握一握兩位鎮領導的手,走了出去。一筆筆帳目在他的腦子裡盤旋,他心裡一次又一次默唸:「那一天要來就早些來吧。我一切都準備好了。我等著你,趙多多。」

他去老磨屋裡,有時不說一句話,看哥哥坐著、往運輸帶上推動木勺。有一次他終於忍不住說:「哥哥,快要開大會了——有膽量的人會趁這機會把粉絲大廠抓到手裡。」抱樸看他一眼:「你就有這樣的膽量。」見素的眼睛放出光亮,說:「我等了多少日子啦。我到時候也會成立那個公司,控制整個蘆青河地區的生產和銷售。這不是空話,一切我都計劃過……機會不多,可抓住它就成了。」

「你有那樣的膽量。不過,我早說過,你還沒有那樣的力氣。」抱樸站起來,走近了弟弟說。

見素點點頭:「你說過。我不瞞你,我至今也懷疑我的力氣。不過我不得不拼一下……」說到這裡他激動了,大口地吸了幾下煙,拋了煙斗,握起哥哥的手腕說:「哥哥!沒有多少日子商量了,我只要和你一起,就一準能成!那時候就是不成,集資重起爐灶也會擠垮趙多多……我的力氣不夠,可咱兩個人的力氣會合成一股……」

抱樸沉吟著:「不是一種力氣,合不成一股。我該說的都說過了,你尋思去吧。」

見素一聲不吭,臉色憋得發紫。他注視著抱樸,站了一會兒,扔下一句:「不用再尋思了。我不會再來求你什麼了。你在老磨屋裡看一輩子老磨吧!」說完跺了跺腳,奔了出去……他沒法遏制激動的心情,在河灘的柳棵間跑著,不時地停下來向遠處眺望。後來他回到粉絲大廠,不知怎麼就邁進了趙多多的辦公室。趙多多不在屋裡,窗台上放著那把砍刀。他進屋來第一眼就看到了那把砍刀,不轉睛地看著。右眼火辣辣地疼起來,他用手揉了一下。刀刃閃著光亮,耀著他的眼睛。他又往前走了一步,想伸手去抓砍刀。手伸出來了,他又在心裡問自己:你要砍刀幹什麼?你為什麼見了它手就發癢?你的手在衣兜裡瑟瑟抖動。這雙手早晚惹出什麼來……他的心不安地跳動著,這會兒屏住了呼吸。他的目光從砍刀上費力地移開,又落到了老多多的枕頭上。紫紅色的枕頭上印了個醜惡的頭顱印兒。他想如果砍刀半夜裡掉在那個地方,也許枕頭就變得濕漉漉的了。

他正站在那兒幻想著什麼,鼻子突然聞到了一種奇怪的、但並不陌生的味道,心上立刻像被什麼點戳了一下似的。他猛地掉轉身來——趙多多站在背後,無聲地笑著,嘴唇卻緊緊地繃起來。見素看了看他垂著的兩隻手:沒拿什麼東西。十根指頭又粗又短,疙裡疙瘩的,指甲烏黑。這雙手緩緩地抬起來,按到了見素肩膀上,指頭扣住肩胛骨又趕緊放開。趙多多說:「坐下吧。你是技術員,一個月拿走我一百多塊錢,我現在該跟你通通『信息』了。」

見素沒有血色的臉上滑下來幾綹黑烏烏的頭髮,他甩了一下頭。

「我一見你的頭髮就想起那麼一匹馬。吭吭。」趙多多從衣兜裡掏出一根老大的花椒木煙嘴咬上,端量著他說。他燃了煙,講起關於粉絲大廠的一些情況了。他說那個大公司必定要成立,已有很多作坊來聯繫過了。今後,哪個作坊不靠到粉絲大廠這棵大樹上,就得倒霉。原料供應、產品銷售,由公司統一規劃。一個作坊是這樣,一個人也是這樣,想與大廠對著幹的,不倒霉嗎?公司要有小汽車,也要有小麵包車。小汽車的事正在想辦法……趙多多說著說著笑起來。見素盯住他問:「不重新承包了嗎?」趙多多咬著牙點一下頭:「包吧!不過粉絲大廠這塊肉太硬,沒有個好牙口嚼不動。」見素搖搖頭:「慢慢嚼。這麼多人中不愁沒有好牙口。」趙多多聽到這裡冷笑一聲:「你說那些好牙口我知道。我以前也跟你講過:對付他們,連一根手指也不用伸,只用下邊那個東西就把他幹倒了……」

見素猛地站起來,衣兜裡的手掌攥成了兩個拳頭。他的目光看著對方那兩隻粗短的巴掌,身子動了動,終於又坐下來。趙多多說:「你不行。你不如你哥哥穩重……好好當你的技術員吧,再說我們又沾點親戚。」見素的頭顱嗡嗡響,大聲質問:「我們怎麼成了『親戚』?」趙多多的頭探到見素麵前,重重地說:「我們老趙家四爺爺是含章的乾爹!」見素一怔,再不吱聲。他只停了一瞬,就站起來,往門外走去。

他走出門口幾米遠了,趙多多又急急地呼喊起來,說有個要緊事情忘了告訴他。見素只得站住。老多多小步跑著湊上去,用手捂著嘴巴對在見素耳朵上小聲說:「我已經挑中女秘書了,河西的,二十一二,那個俊呀,渾身噴香……」見素咬緊牙關往前走去。

他剛走出不遠,大喜從粉絲房裡飛一般躥出,在他左前方兩三步遠的地方站住了。他望著她,沒有吱聲。大喜四下裡看著,半蹲著身子小聲說:「見素!往牆角那邊……走走!」說著她先彎腰跑開了。見素走到牆角後頭,大喜一把抱住他的脖子,用臉摩擦著埋怨他:「找你幾次了都找不見。那天我喊你,你聽見了吧?你不回頭!見素,你不喜歡我了嗎?你再不要我了嗎?」見素用力地將頭從她的懷抱中抬起來。他望著她,聲音生澀地說:「大喜,我要你,我會十遍百遍地要你……我現在有更緊要的事情做。等等我吧,也許兩個,不,一個星期以後事情就見分曉了。」大喜哭了,抽泣著說:「我知道。我明白你見素。我老夢見你跟老多多打仗……我知道你恨死他了。我和你一塊兒恨他吧!我等你。我這會兒幫你做什麼?做什麼啊?」見素給她揩著淚,吻著她,斷斷續續地說:「不用你幫了……我只要你——等我!窪狸鎮上……只有你一個人知道我的心……大喜!再等些天吧,你等著看吧!」

見素離開大喜,又去找了一次欒春記。欒春記口氣依舊,不冷不熱,只是說重新承包也是可能的,但又擔心這只是個過場罷了。見素口氣生硬地說:「過場該走也得走。」離開欒主任,他突然想到該最後摸一摸老李家、老隋家、老趙家幾個大姓人家的底。老趙家雖然不是鐵板一塊,一股心思跟上老多多幹的不會多,但想把大廠推給外姓的也不會多。老李家難以預測,這一族人常常爆冷門。老隋家一部分人發了幾十年的蔫,另一部分人的心已經散了。多少年來老隋家就是隋恆德這一支人領著往前走,四十年代這支人開始走下坡路,整個老隋家也就走下坡路了。老隋家一呼百應的時代已經過去。這一族人裡還會有橫下心跟上見素幹的人嗎?見素搖了搖頭。倒是一些雜姓值得動動腦筋。這些人家幾十年來在幾個大姓中間擠來擠去,日子過得雖然難,但也的確磨出幾個人物來。雜姓裡邊不乏怪才。

見素一路想著,頭腦有些脹疼。他多半年前就開始留意鎮上各色人物了,他發現窪狸鎮藏龍臥虎,不愧是一個古鎮。但最先衝刺出來的恐怕還是老隋家的人。無論如何,對付老趙家還得老隋家。見素另外還有些擔心的是在這場爭鬥中自己只是做了一個鋪墊,到頭來會從哪個角落裡鑽出一個陌生人,輕而易舉地得到那一切。多半年來他沒敢跟任何人緊密地聯繫,沒敢更多地交底,只是蹲在暗影裡窺測著,不可抑制的衝動使他渾身發抖。時間已經快要到了,他不敢總是這樣蹲著,他該撲上去了,與那個對手廝扭到一起……見素回到他的廂房裡,天已經黑了。他胡亂吃了幾口東西,就翻找出記了密密數字的本子來。重要的數字他重新抄下來、核對一遍,估計著新的上繳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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