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趙多多一般情況下不敢打擾四爺爺。有一個大雪天他從河冰下搞到一條活鮮的鯰魚,心想給四爺爺做湯最好了。他提著魚送給四爺爺,隔窗望見四爺爺戴著眼鏡,身穿羊羔皮襖坐在火盆邊讀書。皮襖的毛絨翻捲出來,像雪一樣白。他舉著魚,叫著。四爺爺緩緩轉過身來,摘了眼鏡看了看魚,吆喝一聲:「什麼稀罕對象?」趙多多從語氣中明白四爺爺不喜歡這條魚,手一鬆就跑開了,魚就抖落在窗下。後來過了半月,趙多多有要緊事來找四爺爺,見那條魚已在原地乾縮成一個魚乾……這一回是非找四爺爺不可了,李玉明和欒春記都催他來。縣長周子夫親自打電話告訴李玉明:白龍粉絲前一段出口外銷出了點問題,為在國際市場上保住這個名牌,外貿部門要狠抓一下產品質量。省外貿搞了粉絲抽樣檢查,發現不少粉絲產品含有其他澱粉成分。省市外貿部門近期組成調查小組到下邊加工廠來。窪狸粉絲大廠是重要的生產廠家,當然逃不脫調查。李玉明心裡明白,粉絲大廠由趙多多承包以來,綠豆中摻入了大量雜質澱粉。他拿著聽筒就緊張起來,但縣長說:「沒問題。你們那裡沒多大問題。我瞭解趙多多那裡的情況,這個『企業家』幹得不錯。不過你還是要提醒他一下,讓他戒驕戒躁……」最後這個詞用得真好。李玉明稍稍輕鬆了一些。他知道周縣長完全瞭解摻雜質澱粉的事,還說這是了不起的革新發明。他放下聽筒就找了欒春記和趙多多商量。趙多多不愧是講究「信息」的人,報告說市裡的調查組明天就要下來。兩位領導有些急了,於是想起了四爺爺。

四爺爺用粗粗的拇指把一個橙子的皮肉分離開來,又取過一個白手帕揩著指頭。趙多多問:「怎麼辦呢?」四爺爺眼皮也沒有抬一下。他仔細地揩過指頭,將手帕放到一邊。趙多多說:「我把那些雜質澱粉坨子都封存起來了。」四爺爺抬起眼皮:「全鎮人的口你也能封存起來嗎?」趙多多的舌頭舔了一下唇鬚。四爺爺捏起一個橙子瓣放到嘴裡,嚼了嚼說:「你這個人做事情太過。我早說你沒有好結果。我是指以後。這回小事一樁:罰款誰也逃不脫,就讓他們少罰一些罷!」趙多多大悟,一拍手說:「把搞那些澱粉的日期往後改一改,庫存量在帳簿上加大。他們又不會一一過秤……」四爺爺哼一聲,把紅泥茶壺移到自己跟前。

趙多多又說:「明天調查組來鎮上,我讓韓大胖子備一桌好酒。」四爺爺擺擺手:「去吧,用些心,到時候我去陪酒。」趙多多答應一聲,就要離開。這會兒院門響了一下,欒春記來了,進門就怪趙多多「信息」不行:剛才接到電話,調查組成員主要是市裡的,但也有省裡的兩個幹部,其中一個是副局長。趙多多楞著。四爺爺放了茶盅,直起身來思慮再三,說道:「多多!市裡來人韓大胖子做菜倒還馬馬虎虎。省裡來副局長,韓這個人不行……」欒春記不解地問:「那還有誰能行?」

「張王氏。」四爺爺點點頭說。

上邊要來人的消息很快傳開了。但人們又和參觀之類的事情混到了一起。並不明瞭根底。來人照例要請客、接待,這並不奇怪。但料理酒席的掌勺師傅是張王氏,卻使人大為震驚。據說張王氏聽到廠長趙多多交代了任務之後,十分平靜地扔下正捏著的泥虎,跟廠長說了幾句什麼,關上門到屋裡準備去了。

上邊的人要半下午才到,於是只能舉行一次晚宴。整整有一天的時間可以整製菜餚,倒也十分從容。趙多多從粉絲房裡找了鬧鬧和大喜做張王氏的下手,讓她們先按張王氏的吩咐仔細備料。她們忙了一個上午,張王氏仍未出現。午後的一段時間裡,廚房的外屋已經站了很多圍看的人。他們大多是粉絲大廠下班的工人,男青年居多。鬧鬧換上了嶄新的衣服,外罩雪白的工作圍裙,在廚房裡輕快地走著。大喜和鬧鬧的打扮一樣,坐在一個蒲團上燒火。年輕人覺得她們很好看,一邊看一邊議論。鬧鬧的頸部和手脖十分白嫩,青年們說那是天生的、也是粉絲房的漿液滋潤的。大喜坐在那兒,他們則說:「看這一大堆!」……兩個姑娘忙了一上午,主要角色還沒有出場。鎮上有幾個好事的老人也湊過來,手提馬扎,端端正正坐下來。今天「窪狸大商店」破例關了門,老頭子們沒有地方喝酒了。他們聽說這一回由張王氏親自動手做菜,知道來到鎮上的絕非平凡人物。他們抄著手,感嘆不止。咂嘴不止。誰都明白這一回可不能隨便來吃菜喝酒;但這一次可以親眼見張王氏亮亮手藝,聞聞她做出的氣味,也是難得的機會。

鎮上老人們對張王氏的崇拜,直可以追溯到很遠的時候。很多地方都可以發現張王氏對生活的影響。比如醬油和麵醬,窪狸鎮人就很少買來吃,而是在適當的時候自己做……如果不這樣,老人們便會憤憤然。家做醬油和麵醬的特殊氣味,勾起了老一輩人溫馨而久遠的回憶。如果年輕的兒媳或孫媳做醬時程序上稍有欠缺,老人們就瞪圓了眼睛盯著她們的手,說:「不是這樣不是這樣。」

應該是這樣——張王氏剛嫁來窪狸鎮的那年,就教會了鎮上人小心謹慎、淳樸節儉地做些家用醬油和麵醬。這些東西都是日常生活中用得極多的,因而絕不能看成瑣屑小事。老婆婆和年輕媳婦專心地學著,後來未出嫁的姑娘及未成年的女娃也圍上去;到了最後,男人們也以尋覓他家裡人為由,走到醬盆跟前去了。張王氏當時不足二十,撲了粉,描了眼眉,穿著鮮艷的衣服。她在自己家裡示範做醬,已經用完了所有的原料。於是來人就隨手帶來一些。她的男人在院裡支起一口大鍋,日夜燒製醬油。男人被糠火冒出的濃煙嗆得淚流滿面,咳嗽聲直傳進屋裡。張王氏一邊製做一邊講解,通宵不睡。因為醬油和麵醬的製做十分講究季節,窪狸鎮的女人必須在當季全部學會,所以惜時如金。女人們打起哈欠,男人們懶懶地躺下了。

張王氏隨便坐在哪一個男人的身上,兩手在面前一個黑乎乎的陶盆裡搓動。她不止一次地告訴人們,新的方法講究的就是「精密」二字。以前鎮上人使用上好的麥粒和玉米做醬油麵醬,氣味非但不鮮美,有時還發出一股惡臭,原因就在於方法陳舊。如今原料是節省得很了:只用麥子的麩皮外加一點玉米的渣屑。這些東西必須在農曆的二月二日龍抬頭的日子裡拌水。拌成散散的樣子,用手握一下剛好成團,五個指頭印兒俱在,並且能分出小指與拇指才好。把這些麩皮按到一個黑陶盆裡,端到炕頭上,在炕頭鋪上新鮮的當年麥秸,然後麻利地將盆中麩皮扣上去。黑陶盆撤掉,麩皮圓鼓鼓地留在了麥秸上。這會兒家裡最年長的女人要親自給麩皮蓋上一條麻袋,再蓋上一撮麥秸、扔上一把荊條和香蒿。晚上睡覺時頭要向著它,不準胡言亂語,更不準做那些男女事情。為求穩妥起見,男人最好請到廂房裡去睡。苦苦煎熬到了七七四十九天,抬頭去看,麻袋布縫裡長出灰綠色的絨絨。這時用手摸一摸,熱呼呼好像孩子的腦殼。再等兩天,熱力消退了,就可以取起搗碎。然後用玉米渣煮成的水攪拌搗碎的麩皮,並且每斤加鹽二兩四錢,按進瓷罈,封口燥曬。這時恰好是陽春天氣,大地回暖,杏花剛剛凋謝,桃花梨花紛紛揚揚。春草二寸,黃鳥鳴囀,柳枝兒拂著罈口。瓷罈裡咕咕有聲,切莫理睬。罈子務必遠離屋簷,以防壁虎撒尿。直放到秋果發紅,滿地糧食透出香味的時候,才可以打開罈口。多半年的秘密悶在罈裡,探頭看看,見罈內黝黑如墨,鹽花閃閃,一股奇怪的腥香直湧進肺腑。至此,醬油只是做過了一半;另有一半工序要留待後來。

張王氏教給人們搓動陶盆裡的麩皮結塊。她雙手握成鬆拳,伸進盆裡時雙腕微翹。這樣掌根立刻堅硬如鐵,就一下一下緩緩而搓。掌根發熱,要趁熱打鐵。掌根發麻,要麻利求快。直搓得一片細散,才能夠攪拌入罈,這是一處關鍵。有人問她是不是可以晚些再做醬油?她回答:「三月做了二月醬,公爹必上媳婦的炕!」有一個人訕笑,拂袖而去。後來這個人家果真三月做起醬來,也果真傳出一些不堪入耳的流言。

那家的當家人五十多歲了,一個夏天的月夜喝得大醉,踉踉蹌蹌奔回家去。兒媳坐在院中木桌上歇涼,後來就沉睡過去。他進了院裡,第一眼就看見兒媳的身軀在月色下放出光芒。他顫顫抖抖走過去,一動不動地看著。後來,就這樣看了有一刻多鐘,他把嘴角縮起來,伏到了木桌上。媳婦醒來了,哭著,罵著,說他是一頭老驢。他忍受著一切,伏在那兒,咕噥著:「驢就驢罷!」……據說鄰居聽見了這些話。但那個人家堅決否認。後來那個當家人走上街頭,人們都發現他剩下了一隻眼。人們猜測這是被他兒子揍的。

大家都十分欽佩起張王氏了,張王氏淡淡一笑說:「三月不能做醬。」……她坐在一個瞌睡的男人背上搓陶盆內的麩皮,身子一動一動,巧妙地利用了那個男人後背的彈性。女人在一邊學藝心切,稍有些不快也只得忍了。可是那女人一轉臉的工夫,張王氏又飛快地扭頭親一口那個男人的後腦。眾人大笑,張王氏搓動不停……秋天裡,悶了多半年的黑東西從瓷罈裡倒出來,已經變為陌生神秘之物。大家眼瞅著張王氏指揮男人燒沸一大鍋水,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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